多年以來,“家”們說了:曹雪芹的偉大就在于以“情”反“理”——故一個“叛逆者”(古代革命家也),雲雲。
這種見解“古已有之”,至晚到“诠釋”湯顯祖的《臨川四夢》,已經大暢斯風了。
衆口一詞——就全對了嗎?其實,雪芹的書中從來未嘗反“理”。
咱們先從“情”講起。
“情”是什麼?怎麼“界定”?我的辦法與詞典不同,我曾說過:精,米之最佳成分也;晴,氣候之最佳境界也;清,水之最佳狀态也;菁,草之美也;倩,人之美也;請,語之禮也;靓,妝之好也……如此可見,“倉颉造字”,中有至理,循律以推,則可知:情,心之最高功能與境地也。
故人必有情,情之有無、多寡、深淺、蕩墊……可定其人的品格高下。
這兒就發生了一個極有趣的問題:中華文化儒道釋三大家,他們對“情”怎麼看待和“處置”?
釋迦牟尼,其人有情乎?無情乎?記得有一副對聯,道是:“不俗即仙骨,多情乃佛心。
”說得最好不過了。
佛若無情,不會去受千辛萬苦,隻為了一個普度衆生。
衆生都要普度,他心方安,難道世上還有比這更多情的人嗎?
先師顧随先生講一故事:玄奘大法師苦住天竺國十七年,一次忽見到中土傳來的一把扇子,因而感傷而生了一場病。
有人便譏諷說:“好一個多情的和尚!”顧随先生說:玄奘上人不多情,他會遠涉萬裡,去國十七年而苦求真經(也是為了度人)嗎?
正好,在佛經上“衆生”一詞或譯“諸有情”,在中華古漢語,人也叫“含生”“含靈”。
這就充分表明:有感情有靈性的,才能叫人,方夠一個“生”字。
釋迦牟尼遭遇的極大悲劇就是“情極之毒”(脂硯齋評賈寶玉),他為衆生離苦,尋不到一個辦法,最終認為“情”是一切苦惱的本根,離苦必須絕情斷情!
儒們不大講“情”,隻講忠孝仁義、三綱五常……這其實是把“情”倫理化、道德化——即人際關系制約化了。
其實呢,一個真孝子,全是一片真情體貼父母的言談行止。
如果隻憑的是一個空洞的“理論概念”,一個“孝”字教條訓話,他絕對成不了一個名實相符的“孝”者。
此理最為重要,可惜人們卻常常弄迷糊了。
所以,《長生殿》開頭就大筆點睛,說是“感金石,回天地。
昭白日,垂青史:看臣忠子孝,總由情至”(《傳概》《滿江紅》)。
而“戚序本”《石頭記》第三十六回回前題詩中也恰有“畫薔亦自非容易,解得臣忠子也良”,正謂此也。
見了此等曆史語言,如隻知“批判封建思想”而不悟中華古代人的情感實質,那就什麼文學藝術也難多講了。
道家呢?雖說是“太上絕情”,“至人無夢”,講“滌除玄鑒(心)”,摒除雜思,一心守靜,似乎無情了;可是“濠上”之遊,莊、惠二人互辯“樂哉魚乎”,知魚之樂,非情而何?看來,古今大哲人,大智慧,無不為“情”的問題而大費周折,盡管貌似不同,實則“其緻一也”。
說到此處,再看雪芹公子才人,就見出他的“大旨談情”的見解主張,是非同小可了。
寶玉(雪芹的化身或幻相)的最大特點是“情不情”——以“情”心來對待那一切無情、不情之人、物、事、境。
他自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