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就是情不自禁。
它不是理性所能控制的,也不是一般的道德倫理所能規範的。
人類社會之所以需要道德倫理的規範,正是因為人若是完全憑着自己的本性去生活,常常會“情不自禁”地逾越理性的牆垣。
盡管如此,仍會有無數飛蛾撲火,羚羊羝藩,造成愛情與倫理的悲劇性沖突。
這是一個古老的愛情悲劇的沖突形式。
也可以說是人類的愛情悲劇中的一個最基本的沖突模式。
這種悲劇沖突在金庸的小說中也有十分精彩的表現。
實際上,我們在金庸的第一部小說《書劍恩仇錄》中便已經看到了這種悲劇性的故事。
這就是紅花會中坐第十四把交椅的年輕的“金笛秀才”餘魚同對已婚的嫂夫人駱冰的愛,幾乎從一開始,這種愛情就注定了悲劇的性質,其一,愛上了一位已婚婦女本就是有悖于道德的了;其二,更何況這位有夫之婦還是他的義嫂,這在江湖世界以及中國傳統文化中都是難以容忍的。
這不僅有悖于道德,而且也有悖于倫理(兄如父,嫂如母),同時當然也大大地違背了江湖義氣。
這一切文武雙全的金笛秀才餘魚同不可能不懂的。
他懂,然而,情不自禁!
他想過要控制自己,然而卻無法做到。
正如小說中所寫:
當下餘魚同道:“求求你殺了我吧,我死在你手裡,死也甘心。
”駱冰聽他言語仍是不清不楚,怒火更熾,拈刀當胸,勁力貫腕,便欲射了出去,餘魚同顫聲道:“你一點也不知道,這五六年來,我為你受了多少苦。
我在太湖總香堂第一次見你,我的心..
就..不是自己的了。
”駱冰怒道:“那時我早已是四哥的人了!你難道不知?”餘魚同道:“我..我知道管不了自己,所以總不敢多見你面。
會裡有甚麼事,總求舵主派我去幹,别人隻道我不辭勞苦,全當我好兄弟看待,哪知我是要躲開你呀。
我在外面奔波,有哪一天哪一個時辰不想你幾遍。
”說着擰起衣袖。
露出左臂,踏上兩步,說道:“我恨我自己,罵我心如禽獸。
每次恨極了時,就用匕首在這裡刺一刀。
你瞧!”朦胧星光之下,駱冰果見他臂上斑斑駁駁,滿是疤痕,不由得心軟。
(第三回)
這是一種癡情,也是一種痛苦。
餘魚同在癡情和痛苦中,忽而興奮,忽而自責;忽而自暴自棄,忽而怨天尤人:“我常常想,為什麼老天爺不行好,叫我在你未嫁時遇到你?我和你年貌相當,四哥(按,指駱冰的丈夫文泰來)
跟你卻年紀差了一大截。
”——在這種怨思中,他自以為找到了愛的理由(“我和你年貌相當”),同時,也找到了一絲希望(“四哥跟你年紀卻差了一大截”)。
——戀愛中的人,不僅每天要想着“她”,也想着“我愛她”,同時(幾乎是本能地)又要想“她愛我嗎”。
每一點小小的可能性都要找遍,用這些(常常是自以為是的)小小的“可能性”撐起自己愛的希望之帆。
餘魚同找到的支撐希望的理由是:年紀相當,美貌相當(餘魚同是一位風度翩翩的俊俏書生),而且自己文武雙全,多才多藝、懂得輕憐蜜愛..所有的感覺都被不自覺地誇張了,所有的可能性也被不自覺地放大了,放大成為希望之帆,載他與意中人逍遙遠去。
如果“她”真的這樣想,那麼“勿戲朋友妻”的道德戒律,以及“奪嫂”的倫理藩籬,就破它一破、闖它一闖,即便是死了也心甘情願(何況還充滿希望!?)這大約是每一個戀愛中的人的一廂情願的幻想,也有一種飛蛾撲火時的悲壯及随之而生的五彩的幻光。
于是,他(又是情不自禁,加上受到幻想與希望的誘惑)決定“試一試”
——這也正是痛苦的戀人的共同的心理和行為,也正是邁向或者天堂或者地獄的關鍵性的一步——于是,乘駱冰又傷又累、倒地熟睡之機,摟住他的夢中的情人。
結果是罪上加罪,雪上加霜,他的罪孽不僅未減,反而又加上了“乘人之危”以及“淫人妻女”(從心理到行為畢竟有一個關鍵性的轉折),按照紅花會會規當處死刑。
這一回不僅是道德問題、倫理問題了,而同時也成了會規問題,“法律”問題。
所有的這些加起來還比不上他受到的另一個打擊(可以說是他受到的最後一擊),那就是最終發現他是落花有意,而駱冰則流水無情。
他的所有幻想的支柱都徹底地倒塌了。
駱冰說:“年紀差一大截又怎麼了?四哥是大仁大義的英雄好漢,怎像你這般..”駱冰把罵人的話忍住了,但這對于餘魚同已經不再重要。
小說中又寫道:
駱冰..見他站在當地,茫然失措,心中忽覺不忍,說道:“隻要你以後好好給會裡出力,再不對我無禮,今晚之事我決不對誰提起。
以後我會留心,幫你找一位才貌雙全的好姑娘。
”說罷“嗤”的一笑,拍馬去了。
——她這愛笑的脾氣始終改不了。
這一來可又害苦了餘魚同。
但見她臨去一笑,溫柔妩媚,當真是令人銷魂蝕骨,情難自己。
眼望着他背影隐入黑暗之中,呆立曠野,心亂似沸,一會兒自傷自憐,恨造化弄人,命舛已極。
一會兒又自悔自責,覺堂堂六尺,無行無恥,直豬狗之不若,突然間将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