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師太手起掌落,擊中她的頂門。
紀曉芙身子晃也不晃,一歪便跌倒在地,扭曲了幾下,便即不動。
(第十三回)
張無忌是這一幕的見證人。
雖然他沒有聽見滅絕師太到底叫她去做什麼事,但他看見了紀曉芙是怎樣堅決地拒絕師命——等于是自尋死路——的。
然而她義無反顧,至死未悔。
臨終之際隻說了一句話,這是在滅絕師太走後,張無忌知紀曉芙已難再活,運用自己的醫術使她能說出一句話的。
這句話是“我求..求你..送她(按:指楊不悔)到她爹爹那裡..我不肯..不肯害她爹爹..”。
這一句話終于透露了滅絕師太要她做的事了(其實讀者也能猜到),她唯一不放心的是她的幼女不悔,而這句話表達得更明确、更深刻的深意是:我不悔!
——這話是真的,也是人世間最寶貴的。
因為它是一個人用她生命寫下的。
至此,若我們還以為紀曉芙與楊逍的關系是“強暴的性關系”那就不對了。
盡管它是以這種形式開始,但卻是以一種出人意料的方式告終,即以堅貞不屈,至死不悔的愛情而告終。
這是一個悲劇故事,但造成悲劇的原因并非主人公的性愛關系及其個性本身,而是一種外在的社會倫理規範及令人類遺憾的深仇大恨。
當事人的“我願意”和“我不悔”的愛情和生命的表白,不僅像其他一切美麗的愛情表白那樣動人,而且比那些故事更令人感動,也更令人深思。
可見愛的方式真是千變萬化的,而通往愛的天國的道路也是千條萬條。
——如果說這有規律的話,那麼“千變萬化”才是它的唯一适合一切的規律。
由性通往愛的途徑是存在的,而且也可能是動人而又自然而然的。
當然其中有喜劇也有悲劇。
但是,這一切并不導緻某種普遍性的規律或結論。
這裡的幾個故事都是特殊的、非常規的。
出于作家的獨特發現與創造。
——在這裡,藝術家追求獨創與學者追求普遍規律之間有着深刻的矛盾。
很難有“共同語言”,因為其方向是背道而馳的。
正所謂“理論是灰色的,生活之樹常青。
性在愛情中究竟占有什麼樣的位置,什麼樣的比例,以及以何種形式出現才是美的,何種形式出現才是不美的甚至是醜惡的..這是生物學、生理學、心理學、社會學的學者們所要關心的事。
金庸小說中的性行為,固然産生過以上幾種導緻愛情的結果,但也——
在另一些場合,另一些人那裡——導緻了地地道道的使人厭惡和憤怒的惡業和罪孽。
例如《飛狐外傳》中的袁紫衣的母親袁銀姑,就是被廣東佛山的惡霸鳳天南強暴摧殘後又抛棄的,不僅使袁銀姑從此墜入黑暗的地獄,而且還禍及後代,造成袁紫衣一生的悲劇(袁紫衣可不是楊不悔)。
顯然,沒有愛的性強暴,是對人性的極大的侮辱,也是對人生的極大的毀滅性的打擊。
此外,《雪山飛狐》中的天龍門掌門人田歸農的獨生女兒田青文,與她的大師兄曹雲奇的性關系及其未婚先孕,也使人感到很醜惡很惡心。
——性的沖動及其行為并不總是那麼美好的。
——看起來田青文與馬春花、紀曉芙等人的情形相似,都是訂婚之後而又(自覺或被迫)與另一個男人發生性關系。
但為什麼田青文的行為很難使人同情或理解呢?其原因很複雜,諸如她不像馬春花是對徐铮的失望而厭棄才不自覺地投入福公子的懷抱的,而田青文對她的未婚夫陶子安是真心相愛的,相反對曹雲奇這位性夥伴卻并沒有愛情,也許這一點使人感到厭惡。
進而,她生下小孩後,竟為了自己的面子而毫無人性地将孩子親手殺死又親手埋葬,這就不僅使人厭惡而且使人鄙視和痛恨了。
最後一個原因是這部小說中的天龍門的上下,無論師徒父子,師兄弟兄妹幾乎都是不幹不淨的,各懷私欲,成了一個醜惡的群體,一個罪惡的淵薮。
田青文隻是其中的一例罷了。
性無善惡,善惡在于人。
性無美醜,美醜亦在于人事。
愛情與性的關系是不容忽視的。
它像是海中的島嶼,露出水面的是情,潛藏在水底的則可能是性。
性既是愛的潛在的根源,又是它的期望的結局。
是愛的起點,又是它的目的地。
也許,更準确地說,如果愛是人類生活中的長長的驿道,那麼性便是它的一個個驿站。
在整體上,它們顯然是不可分割的。
然而在具體的段落中,它們或許統一(驿道旁有驿站,或驿站前又有驿道),有時又或許是分離的,在兩個驿站之間,常常是單純的驿道。
如此,作家藝術家截取任何一段風光加以描述和表現,都應該是可以的。
甚而将這個比喻颠倒,以性為驿道,而愛為驿站,也不是不可能、不可行的。
金庸的小說中,涉及更多的是男女之間的心理、靈性及精神的關系與形式,較少涉及到性的領域。
這并不意味着金庸的情愛觀念是建立在純粹的精神天國裡,而與性、本能等等相互脫離甚至相互排斥。
上面的幾例便是明證。
還有更多的朦胧的地域,還須我們去認真的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