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瘋了。
她是欲海難填,又自戀成狂。
這樣的人焉能不瘋?這樣的人本來就是瘋子。
她将人性的“自私”的一面,如此推向了極端,發展到了狂熱的自戀,這種心态本來就已走過了——正常人性的——極限,邁向了變态與瘋狂。
已經是不可理喻,從而一般的人無法猜知她内心的究竟,她的言行舉止,也無法被人所預料、所理解。
當然,我們也應該看到,《天龍八部》一書,整個兒像是一個很大、很深、很複雜的寓言世界。
所以其中的人事,不能以常情度之。
作者無疑采取了誇張與變形的手法,即并不從表面上的真實着眼,而是借種種匪夷所思的誇張情節,揭示人性人生世界的種種驚人的、然而又是十分真實、十分深刻的奧秘。
小說中的段譽的“愛人至癡”以及康敏的“自戀成狂”的種種故事、言行、經曆、心理等等,無疑都經過了作者的誇張處理或藝術修飾。
真實生活中的人(表面形态上)自然不大可能像他們那樣的癡,也不大可能像他們那樣的狂。
然而,他們所表現出來的這種“癡”與這種“狂”,對于“愛人”與“自戀”者來說,又有着極深刻的普遍意義,其“本質”卻是絕對真實的。
《天龍八部》在某種程度上有點像《紅樓夢》中的“風月寶鑒”。
作者創作此書,固然是為了講述這曲折離奇的傳奇故事,更是為了揭示人性的種種奧秘,而最後,還是為了要“破孽化癡”。
——作者所寫的這一切,正是希望人們能恍然大悟,引以為戒。
所以,小說中為康敏安排了一個特殊的結局。
——俗話說惡人自有惡人磨,作者便讓因康敏挑唆而被蕭峰誤殺的阿朱的妹妹阿紫将她折磨得遍體鱗傷、氣息奄奄(這大概也是因果相報吧)。
——書中寫道:
馬夫人昵聲道:“我叫你瞧着我,你卻轉過了頭,為什麼啊?”聲音中竟是不減嬌媚。
阿紫走進房來,笑道:“怎麼你還不死?這麼醜八怪的模樣,有哪個男人肯來瞧你?”
馬夫人道:“什麼?你..你說我是醜八怪的模樣?鏡子,鏡子,我要鏡子!”語調中顯得十分驚惶。
蕭峰道:“快說,快說啊,你說了我就給你鏡子。
”
阿紫順手從桌上拿起一面明鏡,對準了她,笑道:“你自己瞧瞧,美貌不美貌?”
馬夫人往鏡中看去,隻見一張滿是血污塵土的臉,惶急、兇狠、惡毒、怨恨、痛楚、惱怒,種種醜惡之情,盡集于眉目唇鼻之間,哪裡還是從前那個俏生生、嬌怯怯、惹人愛憐的美貌佳人?她睜大了雙目,再也合不攏來。
她一生自負美貌,可是在臨死之前,卻在鏡中見到了自己這般醜陋的模樣。
..(第24回)她死了。
臨死之前,看到了自己的醜态,其實這是她的靈魂的“真相”。
過去一直被她的“俏生生、嬌怯怯、惹人憐愛”的外表遮蔽着。
作者忍不住在她臨終之前要揭開她的這一層表皮,讓她的形象的本質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
按說這種“好人有好報”(如段譽)以及“惡人有惡報”(如康敏)的觀念演繹,已經是中國文化與文學傳統中的老把戲了。
金庸也來玩這種把戲,——就把戲本身的技術而言——也并不比老把戲高明多少。
隻不過,在這部書中,在段譽與康敏的形象、個性及其遭遇..的對比之中,讓我們真正地認清、分明了“愛”與“欲”的本質的差異。
看到了愛人與自戀的顯然的不同。
無論是其中的生動風趣之處,還是使人怵目驚心之處,都得到了恰如其份的描述。
因為《天龍八部》是一部旨在破孽化癡的寓言式的書,所以其中的人物,常常各走極端,例如段譽和康敏。
其實在現實的人間世界之中,恐怕很難找到像段譽與康敏這樣的愛與欲、愛人與自戀都走到極端的例子,這種“癡”
與這種“狂”都是藝術的誇張和變形所緻。
而生活中的人們,常常同時具有愛與欲、愛人與自戀的這兩種情感體驗及心理本性。
隻不過沒那麼癡也沒那麼狂,而是處于一種朦胧與渾沌的狀态,甚至連自身也難以分辨或覺察。
就這一點而言,生活遠比藝術更為豐富、也更為複雜。
生活才是人性的真正“大百科”。
而藝術的功能,常常是将其中的某一枝葉、某一因素加以放大、變形、誇張而已。
我們需要這種藝術。
我們更需要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