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是賈寶玉的唯一“知音”。
更精确一點說,是寶玉的唯一“知哀”。
“壽怡紅群芳開夜宴”,所有欣與其盛的主奴女孩兒都可以是寶玉的“知玩”“知樂”“知貴”“知閑”,林黛玉在這樣的娛樂場合也并不顯突出。
林黛玉之所以為林黛玉在于隻有她将一生的眼淚獻給了寶玉。
寶玉也希望得到這些女孩子的鐘情的眼淚,而最終堪稱得到手的隻有黛玉的眼淚。
眼淚是什麼?眼淚就是情,至情。
“上帝”造人的時候造出了人類的發達的淚腺,于是情變成了晶瑩的酸苦的或熱或冷的淚珠。
誰得到的情多誰得到的眼淚就多,誰得到的淚多就證明誰不是枉生一世、白走一遭。
看來隻有在女孩子的鐘情的眼淚之中,寶玉才感到些許的生命的實在與安慰,否則,便隻有過眼的煙雲,隻有存在的不可接受的輕飄。
這倒符合了绛珠仙草與神瑛侍者的還淚故事的主旨。
至于寶玉在黛玉心目中的地位,用至上形容似仍嫌不足,應該說是“唯一”,這種至上與唯一相對于寶玉更有實際的内容與依據。
例如黛玉的“孤女”的處境,她的多病多愁之身,都可以方便地解釋她的戀愛至上戀愛一元觀。
但僅僅這樣說也并未說到點子上,如果僅僅是以處境與健康方面的因素作為出發點,黛玉又何嘗不可以走向慘淡經營、以屈求伸?何嘗不可以走向降格安分,知足常樂,乃至何嘗不可以走向萬念俱灰、青燈古佛?但黛玉沒有走這些路子,卻把自己的全部熱情、希望、哀怨、聰明、遐想一股腦兒獻給了寶玉。
她已達到了為寶玉而生,為寶玉而死的境界。
不論對高鹗後四十回續作有多少考證,多少批評,第九十六回寫黛玉聽到寶玉即将與寶钗成婚後去找寶玉的情景仍然十分感人,也完全符合前八十回的描寫主旨。
黛玉卻也不理會,自己走進房來……黛玉自己坐下,卻也瞅着寶玉笑。
兩個人也不問好,也不說話,也無推讓,隻管對着臉傻笑起來……忽然聽着黛玉說道:“寶玉,你為什麼病了?”寶玉笑道:“我為林姑娘病了。
”襲人紫鵑兩個吓得面目改色,連忙用言語來岔。
兩人卻又不答言,依舊傻笑起來……那黛玉也就站起來,瞅着寶玉隻管笑,隻管點頭……
嗚呼,使各自在對方身上發見了自己、證明了自己的存在的愛情,同時也擁有使各自失去自己、迷失本性的毀滅性的力量。
以還淚為己任的绛珠仙草,到這時隻剩下笑了,淚已盡了也!筆者當年談幽默時有言杜撰,曰“淚盡則喜”。
淚盡了便“隻管笑”“隻管點頭”,此之謂乎?可惜黛玉并不知“幽默”為何物,襲人、紫鵑由于難以完全超脫亦不幽不默,唯“秋紋笑着,也不言語……”有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