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這種角度來看,林黛玉、薛寶钗各代表作家對于人性、特别是女性、或者說是作家所愛戀、所欣賞乃至崇拜敬佩的女性性格的兩個方面,也可以稱之為兩極。
如果說作家在《紅樓夢》的開頭極力表達了他對于女性的推崇的話,那麼這種推崇首先體現在林黛玉、薛寶钗上,這已經不需要任何司空見慣的引證。
這樣的女性的特點是美麗、聰明、高貴、靈性。
在這些方面,钗與黛是共同的、難分軒轾的。
另一方面,二人則迥然不同。
首先,從生理上看,兩人一個胖、一個瘦、一個弱、一個強……這裡看來并無深意,但也不是全無講究。
蓋對于女性美的價值觀念,胖乎瘦乎,健壯乎柔弱乎,(男性中心的)人類社會其實一直是颠來倒去,拿不定主意的。
我國唐代以胖為美,當代南太平洋一些島國以胖為高貴,至今有些男士擇偶甯胖勿瘦(自有所好)。
與此同時,無數靓女為減肥而折腰,減肥,幾乎成為現代化潮流之一股,這樣說當非誇張。
如此說來,曹雪芹當年之寫钗黛,已經透露了人們在寶钗的“鮮豔妩媚”與黛玉的“婀娜風流”之間選擇的困惑,“燕瘦”與“環肥”之間選擇的困惑。
魚與熊掌難以得兼的遺憾——不僅寶玉難以兼得钗、黛,而且任何一個女子難以兼得钗黛之美,這種說法,當沒有什麼令人奇怪的吧?
從心理機制上看,寶钗與黛玉的距離就更多。
感情與理智,率性與高度的自我控制,熱烈與冷靜,獻身與自保,才華灼衆與守拙尚同,這長久以來便吸引着作家的筆觸與讀者的神經。
例如安娜·卡列尼娜與她的丈夫卡列甯的性格沖突,就不無這種色彩。
我不知道托翁此書在其他國家的反映如何,反正在中國勞動人民中,确有讀之而同情卡列甯而責備安娜的,這不是天方夜譚而是地道土産。
筆者再提一個煞風景的問題:作為小說來讀,作為電影、電視劇裡的人物來看,安娜·卡列尼娜美麗則美麗矣,熱烈則熱烈矣,生動則生動乃至崇高偉大矣,現實生活中,您消受得了這樣一位情人嗎?起碼對于炎黃子孫來說,林妹妹與卡列甯夫人,都是可望不可及、可審美而不可動真格的。
而且不僅龍的傳人然,那位滔滔不絕的羅亭,打動了非凡的俄羅斯女性的心,到了來真格的時候,不也是逃之夭夭了嗎?
我們固然可以說寶钗與黛玉代表了兩種不同的性格,同樣,我們是不是可以說,寶钗與黛玉代表了兩種心理機制、流露了偉大作家對于這兩種心理機制的敏感、理解、惶惑與遺憾呢?嚴格地、現實主義地說,一個人的心理機制很難片面而又高度發展到寶钗或黛玉這種程度的。
兩個女孩子是很難聰明美麗、各具特色、難分高低到钗黛這種程度的。
《紅樓夢》中的寶钗、黛玉,與其說是照實記錄,不如說是寫意傳神的眷戀與寄托,歸根結底是抒發了作者的心曲:悲其金而悼其玉,既是悲悼現實生活中或有的金與玉的原型,更是悲悼作者對于人生、對于女性美的理想,而這種理想本身就不是單一的與純粹的,而是充滿内在的矛盾與選擇的困惑、遺憾的。
寶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