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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迎春——不幸者的馬太效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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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叫她菱洲,四丫頭在藕香榭,就叫她藕榭就完了。

    寶钗以這般輕浮的口氣打發二位,足見她們在她眼裡都不大有分量,惜春年齡較小也罷了,對于迎春這位二姐姐怎麼如此不恭敬? 第四十九回,隻因寶琴等人來到榮國府,寶玉便興興頭頭要起詩社,探春說二姐姐還病着呢,寶玉張口就說,二姐姐又不大作詩,沒有她又何妨?呵呵,這會他并不知道寶琴她們就一定會作詩,詩社雲雲,不過是享受風花雪月的形式罷了,寶玉脫口而出的一句話,可以看出這個姐姐在他心中的真實分量。

     總而言之,凡落到迎春頭上的都是最壞的,她的奶媽最刁惡,不但是聚衆賭博的大頭家,還拿了她的累金鳳去做賭本,她的丫鬟最平庸,無論是司棋還是繡橘,都缺乏光彩,和探春的侍書根本沒法比,後者雖然沒出現幾次,但單看她諷刺王善保家的一節就何其大快人心?繡橘和奶媽媳婦的對嘴就沒有這等清楚爽利。

     居住在紫菱洲裡的迎春,似乎從沒有過青春歲月,永遠是涼淡單薄的,一陣又一陣寒意透進來,四下透風,漂泊無依。

    她蜷了又蜷,恨不能蜷到自己的身體裡,仍感不到一點暖,既然這樣,就将寒冷視為正常吧,她不做風花雪月的文章,隻讀“太上感應錄”,将現實不幸推到哲學的高度上,仿佛就能解決掉。

     然而,命運總不放過迎春,即便她躲到一隅,也會找上門來。

    賈赦使了孫紹祖家五千兩銀子不想還,想了一個變通的法子,把女兒許配給孫家。

    中山狼孫紹祖是這麼說的,結合賈赦一貫為人,倒有幾分可信。

     沒有精挑細選,沒有認真打量,“娶親的日子甚急,不過今年就要過門的”,迎春就這麼匆促地嫁掉了,匆促到連一個生日都寫得花團錦簇的《紅樓夢》,也沒怎麼描述這位千金小姐出嫁的排場。

    她所有的親人都眼睜睜地看着她朝火坑裡跳,保持着理性的緘默,賈政好歹還勸緘過賈赦幾次,賈赦不聽倒也罷了,最冷淡的要數賈母,唯一能夠挽回迎春命運的人,明明并不滿意這位孫女婿,卻說兒女之事自有天意前因,況且她是親父主張,何必出頭多事。

    為此隻說“知道了”三字,餘不多及。

     賈母是這麼不多事的人嗎?賈政教訓寶玉,也是親父教導兒子,她怎麼就心肝兒肉地哭天喊地,不惜要與賈政決裂?她是對這個孫女無所謂,生也罷死也好,隻要不要她負責就成。

     迎春的人生繼續降落,不過比以前加快了速度,先是被丈夫淩辱打罵,最後是“金閨花柳質,一載赴黃梁”。

    對于她的死,讀者如我沒有一絲驚訝,她的一生都在下降着,在不幸的旋渦裡挪移躲閃,如今,終于落到了最低點,她這一頁,可以就此掀過去了。

     魯迅先生說,鞭撲底下的囚徒決不會用一篇妃紅俪白的骈體文來傾訴痛苦,高吟“饑來驅我去……”的陶淵明,其時或者偏已很有些酒意,同樣,真正置身于“風霜刀劍嚴相逼”之苦境的迎春,反倒從未試嘗用詩歌來直抒胸臆,相對她真實的苦痛,詩歌是個可笑的東西,她一生都在嘗試的,是麻木自己,讓自己能夠忘記,可惜命運逼得太緊,她無法再做任何努力。

     可笑的是寶玉表達對于這位“二姐姐”之不舍的那首詩: 池塘一夜秋風冷,吹散芰荷紅玉影。

     蓼花菱葉不勝愁,重露繁霜壓纖梗。

     不聞永晝敲棋聲,燕泥點點污棋枰。

     古人惜别憐朋友,況我今當手足情。

     這首詩羅列景緻散亂無稽,後面的一聲感歎也不懇切,很有些為寫詩而寫詩的意思,錢鐘書說文人最喜歡有人死,可以有題目做哀悼的文章,寶玉也不能免俗地為晴雯寫過誇張的祭文。

    生離雖不如死别做詩趁手,也大體堪用,寶玉怎麼舍得不寫一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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