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人物一出場,不必報上姓名,但看他音容舉止,就知道是哪一個,曹公刻畫人物,不但三言兩語使其躍然紙上,更有内在的延續性,萬變不離其宗,不同的情節裡有統一的性情——燒成了灰兒也能認得。
隻有一個人在不同章回裡性情大變,前面世故污濁,後面卻面目爽然,非得憑了名字方能相認,恍然大悟之餘倒也信服他的真實性,能讓此人洗心革面的是愛情,他的愛情主題是:當世故遇上純真。
這個人叫賈薔,原是甯國府裡的正派玄孫,這個正派,我理解為正宗,因為看他的行為舉止,真不算正派。
他自幼失怙,跟着賈珍過日子,如今已長成英俊少年,跟賈珍的兒子賈蓉甚為親厚。
這情形本來十分正常,但在糜爛透頂的甯國府就不正常了,他上得賈珍溺愛,下有賈蓉匡助,在一幫“不得意”的奴才口中,便生出了風言風語,大約是說賈薔跟他父子有同性戀嫌疑,賈珍為了避嫌,另分屋宅與他,讓他自立門戶去了。
《紅樓夢》中,大多話不肯說透,賈薔與賈珍的父子的關系,雖同樣未坐實,卻讓人不能不多想一想。
甯國府裡第一不得意奴才要數焦大,他的話,就不完全是空穴來風,而賈珍對于賈薔的厚愛也讓人生疑,他對親生兒子賈蓉說啐就啐,賴嫫嫫都說他管兒子狠卻道二不着兩,怎麼會對孤侄生出無端父愛來呢?他對秦可卿倒是滿懷柔情,但那又大大地超出一個公爹的範圍。
賈蓉更是缺乏道德底線的人,賈薔與這一對父子的關系,即使不像傳說中那麼玄乎,也不會太幹淨。
他的亮相,就是在這個背景下。
一次是在賈寶玉等頑童的紛争中,他想幫助一方,又怕得罪另一方,便裝做出小恭,把賈寶玉的小厮喊出來,三言兩語挑撥得那傻小子給他當槍使,眼看裡面亂成一團,他跺一跺靴子,故意整整衣服——剛出完小恭嘛,看看日影子,說是時候了,便溜之大吉。
另一次,是在王熙鳳整賈瑞那一段,他跟賈蓉前去訛詐賈瑞,這一節中,賈瑞固然醜态百出,先是威脅繼而訛詐最後又使壞潑了賈瑞一身大糞的賈薔也不是什麼好鳥,其龌龊下流,與一般的市井痞子并無差别。
在甯國府跌爬滾打過來的賈薔,心眼當然夠使,賈府隆重地備辦省親事宜,他應時而動,跟王熙鳳賈琏兜攬采買戲子的差使,并以慣常的乖覺,假公濟私,讨了這兩個人的好。
采買戲子的差使裡“大有藏掖”(賈琏語),也就是大家心知肚明有營私舞弊的機會,而且比起其他,這可又算一等美差,看那個管小尼姑的賈芹,就乘機幹出許多傷天害理的事情。
按照賈薔從前表現,他隻會有過之而無不及。
然而一切出人意料,接下來賈薔非但不曾鬧出醜聞,搖身一變如專業管理者。
省親的繁華夜,元妃獎勵戲子齡官,他先喜的接了,很有好領導的架勢,然後又要齡官唱《遊園》、《驚夢》,齡官卻要唱《相約》、《相罵》,賈薔也隻好依她。
這一段,作者淡淡描來,兩個人不過是群衆演員,但一切其實已經悄然改變。
和讀者一樣不知情的是寶玉,當他在某個欲雨的午後,隔花窺見那單薄少女拿簪子一筆一筆劃出無數“薔”字來——整部書裡,這是最為熱烈純粹凄涼絕望的愛情表達——雖不得要領,卻跟着她肝腸寸斷,想她内心該有怎樣一個大心事,又該何等煎熬,隻恨不能替了她。
愛情的光芒将局内人與旁觀者一起籠罩,又如潮水,将情節一步步緊推,推到整部書的靈魂地段。
接下來金钏跳井、琪官事發,寶玉自己被他爸爸痛打,政老爺的闆子未能洗滌這個浪子的心靈,他從來就不後悔自己的離經叛道肆意追逐。
對此,黛玉居然也很鼓勵,還怕他改了,期期艾艾欲擒故縱地說:你從此都改了吧。
寶玉心有靈犀,安慰她道:你放心,便是為這些人死了,也是值得的。
小時候看到這裡總是不懂,說下大天來,勾引戲子調戲丫鬟也不是好事,長大成人,才歎黛玉是寶玉的真知己,他倆的愛情,是建立在對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