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草莽寒門,鸠群鴉屬之中,豈意得征鳳鸾之瑞。今貴人上錫天恩,下昭祖德,此皆山川日月之精奇,祖宗之遠德鐘于一人,幸及政夫婦。且今上啟天地生物之大德,垂古今未有之曠恩,雖肝腦塗地,臣子豈能得報千萬一!惟朝乾夕惕、忠于厥職外,願我君萬壽千秋,乃天下蒼生之同幸也。貴妃切勿以政夫婦殘年為念,懑憤金懷,更祈自加珍愛。惟業業兢兢,勤慎恭肅以侍上,庶不負上體貼眷愛如此之隆恩也。
[說明]
元春省親至家。母女姊妹叙過别情,賈政至簾外問安。元春“隔簾含淚”,對父訴說骨肉不相見之悲。賈政亦含淚啟事,說了這番極其謹慎、恭肅的話。
[注釋]
1.草莽寒門——賈政卑稱自己出身于山村裡的窮人家。鸠群鴉屬——喻賈氏族中人都是卑賤的人。豈意——哪裡料想到。征鳳鸾之瑞——與俗語說“飛出金鳳凰”意思相同。征瑞,應了吉祥之兆。鸾,傳說中鳳凰一類的神鳥。
2.貴人——妃子,位次于皇後。《後漢書·皇後紀序》:“光武中興,六宮稱号惟皇後、貴人。”錫天恩——賜皇恩。昭祖德——光宗耀祖。
3.鐘——聚集。封建時代迷信說法:天地之靈氣可以産生傑出人物,祖宗多積德,子孫就會交好運。
4.今上——封建時代臣民稱皇帝為“上”,“今上”即當今皇帝。啟德——開恩,發善心。生物——生育萬物。
5.垂——降,賜下。曠恩——大恩。
6.朝乾(qián前)夕惕——從早到晚慎勤戒懼,不敢稍有懈怠。《易經·乾卦》:“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乾乾”即“健健”,勉力而為、自強不息的意思。惕,小心謹慎。
7.厥——其。
8.懑憤金懷——心裡憂悶煩躁。懑,悶。金,飾詞,表示尊貴。
9.祈——祈請。業業兢兢——也作“兢兢業業”,小心謹慎的樣子。
10.庶——表示希望之詞,也許可以。眷——愛。
[鑒賞]
如果要了解封建倫理綱常是什麼,它有什麼作用,曹雪芹所描寫的賈政與元春之間畸形的父女關系,為我們提供了極其生動形象的教材。從小說中,我們看到封建禮法宣揚男尊女卑,父尊子卑,最後都得服從于君尊臣卑。也就是說,在封建社會裡,人與人之間的種種關系中,有一種關系是最主要的,高于一切的,那就是階級的統治關系、政治上的等級關系,它在種種關系中享有絕對的權威,不容許别的什麼關系與之相抵觸。如果有了矛盾,它就可以把别的關系踩在腳下。
省親,表面上看是讓嫔妃回家看看父母親人,叙天倫之樂,盡做女兒的孝道,倒确乎有點象賈府中人所頌揚的“如今當今貼體萬人之心,世上至大莫如‘孝’字,想來父母兒女之性,皆是一理,不是貴賤上分别的。”(第十六回)而實際上如何呢?為了恭迎元春,賈府上下老小從五更起身直等到上燈,身為祖母和母親的賈母和王夫人,見了元春怕她“行家禮”,全都“跪止不疊”。做父親的賈政更連見女兒一面都不可能,有話要說也必須象臣子對皇帝那樣奏啟,而且一個隻能在“簾外問安”,一個則隻好“垂簾行參”。比起這樣“隔簾”的“省親”來,囚犯家屬的探監倒可算是比較自由的了。為什麼連父親也不能見呢?因為元春首先是貴妃——皇帝的小老婆,而貴妃,除了太監,是不準與别的男人見面的,哪怕你是父親也罷。就連自己一手撫養的親弟弟寶玉,一個未成年的孩子,元春沒有傳命,他也隻能站在室外,所謂“無谕,外男不敢擅入”。同時,貴妃的身份、地位,又使元春成了皇帝的代表,所以,她的父母長輩不但都要向她下跪,行“國禮”,而且說話必須稱臣道名,用最恭肅卑順的語言,就像一個下賤的奴才侍奉最尊貴的主子一樣。這一切都表明,封建的倫理綱常隻不過是維護封建宗法統治的工具而已。
賈政的奴才相,我們今天看來确是十分醜惡。明明是世家大族,偏說是什麼“草莽寒門”;人家都說“上昭祖德”,他卻偏要說“下昭祖德”。為了“頌聖”,當然不妨自卑自污,把賈家人說成是“雞群鴉屬”,或者比作别的什麼也都無不可。隻是這一來也就發生了問題:元春難道不是賈家人,不是賈政的女兒?所謂“鳳鸾”難道不是“鸠鴉”所生?曹雪芹抓住了這種矛盾的現象,深刻地表現了封建階級的統治秩序、政治上的等級關系,如何輕易地抹煞和颠倒了家族之間的血緣關系,讓我們看到封建專制制度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人與人的關系可以被改變到何等程度,這是很有價值的。
其實,也并非賈政比别的處在他這樣地位的人更善于阿谀奉承,更會挖空心思地想出“豈意得征鳳鸾之瑞”一類話來。脂批就說:“此語猶在耳。”可見,此類語言,作者的前輩倒是常常挂在口頭上的。這種在我們社會主義時代已難以想象的十分可笑的現象,在曹雪芹那個時代裡,那種社會制度下,那個階級之中,實在是被看成天經地義、理所當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