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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詩化”的要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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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次,寶玉無心認路,信步閑行,不覺來到一處院門,隻見風尾森森,龍吟細細。

    原來已至潇湘館。

    據脂硯齋所引,原書後回黛玉逝後,寶玉重尋這個院門時,則所見是:落葉蕭蕭,寒煙漠漠。

     你看,四子的對句,是雪芹最喜用的句法語式,已然顯示得至為昭晰。

     這些都還不足為奇。

    因為人人都是經曆過,可以體會到的。

    最奇的你可曾于深宵靜夜進入過一所尼庵?那況味何似?隻見雪芹在叙寫黛、湘二人在中秋月夜聯吟不睡被妙玉偷聽,将她們邀入庵中小憩,當三人回到庵中時——隻見龛焰猶青,爐香未燼。

    又是八個字,一副小對句,宛然傳出了那種常人不能“體驗”的特殊主活境界。

    我每讀到此,就像真随她們二位詩人進了那座禅房一般,那熒熒的佛燈,那袅袅的香篆,簡直就是我親身的感受! 當迎春無可奈何地嫁與了大同府的那位“中山狼”之後,寶玉一個,走到寥風軒一帶去憑吊她的故居,隻見——軒窗寂寞,屏幛翛然。

    ……那岸上的蓼花葦葉,池内的翠荇香菱,也都覺搖搖落落,似有追憶故人之态,…… 第七十一回鴛鴦為到園裡傳賈母之話,于晚上獨自一個進入園來,此時此刻,景況何似?靜無人迹,隻有八個字——角門虛掩,微月半天。

    這就又活畫出了一個大園子的晚夕之境界了。

     請君着眼:如何“寫景”?什麼是“刻畫”?絕對沒有所謂“照搬”式的“再現”,隻憑這麼樣——好像全不用力,信手拈來,短短兩句,而滿盤的境界從他的筆下便“流”了出來。

     必有人問:這是因何而具此神力,答曰:不是别的,這就是漢字文學、中國詩的筆緻與效果。

     我以上舉的,可算是一種“類型”。

    但《紅樓》藝術的詩筆詩境,卻不限于一個式樣。

    方才舉的,乃一大特色,很可能為人誤解《紅樓》詩境就是摘句式的詞句,而不知還有“整幅式”的手法,更需一講。

    今亦隻舉二三為例。

     比較易領會的是“秋窗風雨夕”那回書文。

     讀者聽了,也許立即想到我要講的離不開那黛玉秋宵獨坐,“雨滴竹梢”的情景吧,此外還有什麼“境界”?猜錯了,我要講的是這回書的“宏觀”境界,不指那雨聲竹影的細節——雖然那細節理所當然地也屬于此處書文詩境的一個小小的組成部分。

     這回書寫的是寶钗來訪黛玉,因談病藥之事,勾起了黛玉的滿懷心緒,二人談說衷曲,黛玉深感寶钗的體貼、關切、慰藉(此時二人早己不是初期互有猜妒之心的那種“關系”了,書中所寫,脈絡很清,今不多作枝蔓)。

    寶钗不能久坐。

    告辭而去,答應一會兒給送燕窩來。

    黛玉依依不舍,要她晚上再來坐坐,再有話說。

    寶钗去後,黛玉一人,方覺倍加孤寂,十分難遣萬種情懷。

    偏那天就陰下來了,繼以秋雨——竹梢的雨滴,隻有在“助寫”此情時,方具有異樣警人的魅力,而不是“摘句”之意義。

    正在百端交集之時,忽聞丫鬟報說:寶二爺來了!黛玉驚喜望外,正在秋霖阻路之時,他萬無夜晚冒雨而來之理——但他竟然披蓑罩笠地到了!這比盼望寶钗再來(料無雨中再來之望了)别是一番況味。

    二人見面一段情景,我不必複述,如畫如詩,“短幅”而情趣無限。

    寶玉也隻能小坐,然後呢?——然後穿蓑戴笠,碧傘紅燈,丫鬟陪随,出門向那沁芳亭橋而去。

    而恰在此際,另一邊溪橋之路上,也有燈傘之迹遠遠而來了:那是何人?正是寶钗不忘諾言,打發人來将燕窩送至。

     你看,這個“宏觀”情節,這張“整幅”畫面,是何等的充滿了詩意!——這樣說仍然落俗了,應該說:這不是什麼“充滿詩意”,而是它本身一切就是詩,詩的質素靈魂,而不再是“叙事”的“散文”!(可惜,畫家們總是畫那“葬花”、“讀西廂”、“撲蝶”等等,而竟無人來畫一畫這回書的詩境。

    ) 再看寶玉私祭金钏這一回書。

    這兒也有“詩”嗎?不差,有的:此例前章略略引過,卻并非從這個角度着眼。

    如今讓我們“換眼”重觀,則在那過壽日的一片熱鬧聲中卻傳出這麼一段誰也意想不到的清涼之音。

    那日鳳姐的生辰,寶玉與她,叔嫂相知,從秦可卿的始末原由,便可盡明(從首次到東府遊宴午憩那回,即寶、鳳同往以後探病、赴唁、送殡、郊宿,總還是二人一起。

    此為書中正脈)。

    況是老太太高興主持,人人迎奉,寶玉應該比他人更為盡情盡禮才是但他卻于頭一日将茗煙吩咐齊備,當日清晨,滿身素服,一言不發,上馬從北門(即北京德勝門)奔向城外。

    在荒僻冷落的郊外,小主仆二人迤逦覓到水仙庵。

    入庵之後,并不參拜,隻瞻仰那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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