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置。
諸大商港的時新款式迅速地傳入内地。
衣褲漸漸縮小,“闌幹”與闊滾條過了時,單剩下一條極窄的。
扁的是“韭菜邊”,圓的是“燈果邊”,又稱“線香滾”。
在政治動亂與社會不靖的時期——譬如歐洲的文藝複興時代——時髦的衣服永遠是緊匝在身上,輕捷利落,容許劇烈的活動,在十五世紀的意大利,因為衣褲過于緊小,肘彎膝蓋,筋骨接筍處非得開縫不可。
中國衣服在革命醞釀期間差一點就脹裂開來了。
“小皇帝”登基的時候,襖子套在人身上像刀鞘。
中國女人的緊身背心的功用實在奇妙——衣服再緊些,衣服底下的肉體也還不是寫實派的作風,看上去不大像個女人而像一縷詩魂。
長襖的直線延至膝蓋為止,下面虛飄飄垂下兩條窄窄的褲管,似腳非腳的金蓮抱歉地輕輕踏在地上。
鉛筆一般瘦的褲腳妙在給人一種伶汀無告的感覺。
在中國詩裡,“可憐”是“可愛”的代名詞。
男子向有保護異性的嗜好,而在青黃不接的過渡時代,颠連困苦的生活情形更激動了這種傾向。
寬袍大袖的,端凝的婦女現在發現太福相了是不行的,做個薄命的人反倒于她們有利。
那又是一個各趨極端的時代。
政治與家庭制度的缺點突然被揭穿。
年輕的知識階級仇視着傳統的一切,甚至于中國的一切。
保守性的方面也因為驚恐的緣故而增強了壓力。
神經質的論争無日不進行着,在家庭裡,在報紙上,在娛樂場所。
連塗脂抹粉的文明戲演員,姨太太們的理想戀人,也在戲台上向他們的未婚妻借題發揮,讨論時事,聲淚俱下。
一向心平氣和的古國從來沒有如此騷動過。
在那歇斯底裡的氣氛裡,“元寶領”這東西産生了——高得與鼻尖平行的硬領,像緬甸的一層層疊至尺來高的金屬頂圈一般,逼迫女人們伸長了脖子。
這吓人的衣領與下面的一撚柳腰完全不相稱。
頭重腳輕,無均衡的性質正象征了那個時代。
民國初建立,有一時期似乎各方面都有浮面的清明氣象。
大家都認真相信盧騷的理想化的人權主義。
學生們熱誠擁護投票制度、非孝、自由戀愛。
甚至于純粹的精神戀愛也有人實驗過,但似乎不曾成功。
時裝上也顯出空前的天真,輕快,愉悅。
“喇叭管袖子”飄飄欲仙,露出一大截玉腕。
短襖腰部極為緊小。
上層階級的女人出門系裙,在家裡隻穿一條齊膝的短褲,絲襪也隻到腰為止。
褲與襪的交界處偶然也大膽地暴露了膝蓋。
存心不良的女人往往從襖底垂下挑拔性的長而寬的淡色絲質褲帶,帶端飄着排穗。
民國初年的時裝,大部分的靈感是得自西方的。
衣領減低了不算,甚至被蠲免了的時候也有,領口挖成圓形,方形,雞心形,金剛鑽形。
白色絲質圍巾四季都能用。
白絲襪腳跟上的黑繡花,像蟲的行列,蠕蠕爬到腿肚子上。
交際花與妓女常常有戴平光眼鏡以為美的。
舶來晶不分皂白地被接受,可見一斑。
軍閥來來去去,馬蹄後飛抄走石,跟着他們自己的官員、政府、法律,跌跌絆絆趕上去的時候,也同樣地千變萬化。
短襖的下擺忽而圓,忽而尖,忽而六角形。
女人的衣服往常是和珠寶一般,沒有年紀的,随時可以變賣,然而在民國的當鋪裡不複受歡迎了,因為過了時就一文不值。
時裝的日新月異并不一定表現活潑的精神與新穎的思想。
恰巧相反,它可以代表呆滞;由于其他活動範圍内的失敗,所有的創造力都流人衣服的區域裡去。
在政治混亂期間,人們沒有能力改良他們的生活情形。
他們隻能夠創造他們貼身的環境——那就是衣服。
我們各人住在各人的衣服裡。
一九二一年,女人穿上了長袍。
發源于滿洲的旗裝自從旗人人關之後一直與中土的服裝并行着的,各不相犯,旗下的婦女嫌她們的旗袍缺乏女性美,也想改穿較撫媚的襖褲,然而皇帝下沼,嚴厲禁止了。
五族共和之後,全國婦女突然一緻采用旗袍,倒不是為了效忠于滿清,提倡複辟運動,而是因為女子蓄意要模仿男子。
在中國,自古以來女人的代名詞是“三绺梳頭,兩截穿衣”。
一截穿衣與兩截穿衣是很細微的區别,似乎沒有什麼不公平之處,可是一九二0年的女人很容易地就多了心。
她們初受西方文化的熏陶,醉心于男女平權之說,可是四周的實際情形與理想相差太遠了,羞憤之下,她們排斥女性化的一切,很不得将女人的根性斬盡殺絕。
因此初興的旗袍是嚴冷方正的,具有清教徒的風格。
政治上,對内對外陸續發生的不幸事件使民衆灰了心。
青年人的理想總有支持不了的一天。
時裝開始緊縮。
喇叭管袖子收小了。
一九三0年,袖長及肘,衣領又高了起來。
往年的元寶領的優點在它的适宜的角度,斜斜地切過兩腮,不是瓜子臉也變了瓜子臉,這一次的高領卻是圓筒式的,緊抵着下頗,肌肉尚未松弛的姑娘們也生了雙下巴。
這種衣領根本不可怒。
可是它象征了十年前那種理智化的淫逸的空氣——直挺挺的衣領遠遠隔開了女神似的頭與下面的豐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