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是一種理想,一種标準。
我們還是實際化一點,談談寫小說的甘苦吧。
小說,如果想引人哭,非得先把自己引哭了。
若能夠痛痛快快哭一場,倒又好了。
無奈我所寫的悲哀往往是屬于“如匪浣衣”的一種。
(拙作《傾城之戀》的背景即是取材于《柏舟》①那首詩上的:“……亦有兄弟,不可以據……憂心悄悄,愠于群小。
艦闵既多,受侮不少。
……日居月諸,胡選而微?心之憂矣,如匪浣衣。
靜言思之,不能奮飛。
“如匪浣衣”那一個譬喻,我尤其喜歡。
堆在盆邊的髒衣服的氣味,恐怕不是男性讀者們所能領略的吧?那種雜亂不潔的,壅塞的憂傷,江南的人有一句話可以形容:“心裡很‘霧數’。
”“霧數”二字,國語裡似乎沒有相等的名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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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詩經》中有兩首題名都叫《柏舟》的詩,這裡引用的是《國風·邶風》中的那首。
是個故事,就得有點戲劇性。
戲劇就是沖突,就是磨難,就是麻煩。
就連P.G.Wodehouse①那樣的滑稽小說,也得把主人翁一步一步誘人煩惱叢中,愈陷愈深,然後再把他弄出來。
快樂這東西是缺乏興味的——尤其是他人的快樂。
所以沒有一出戲能夠用快樂為題材。
像《浮生六記》②,“閨房記樂”與“閑情記趣”是根本不便搬上舞台的,無怪話劇裡的拍台拍凳自怨自艾的沈三白③有點失了真。
寫小說,是為自己制造愁煩。
我寫小說,每一篇總是寫到某一個地方便覺得不能寫下去了。
尤其使我痛苦的是最近做的《年輕的時候》,剛剛吃力地越過了阻礙,正可以順流面下,放手寫去,故事已經完了。
這又是不由得我自己做主的……人生恐怕就是這樣的吧?生命即是麻煩,怕麻煩,不如死了好。
麻煩剛剛完了,人也完了。
寫這篇東西的動機本是發牢騷,中間還是兢兢業業的說了些玩話。
一班文人何以甘心情願守在“文字獄”裡面呢?我想歸根究底還是因為文字的韻味。
譬如說,我們家裡有一隻舊式的朱漆皮箱,在箱蓋裡面我發現這樣的幾行宇,印成方塊形:
高州鐘同濟
鋪在粵東省城城隍廟左便舊倉巷開張自造家用皮箱農包帽盒發客貴客光顧饋認招牌為記主固不誤光緒十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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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P.G.Wodehouse,通譯沃德豪斯(1881一1975),英國小說家和喜劇作家。
以塑造“紳士中的紳士”吉夫斯(一位男仆)這一形象而聞名。
1955年入美國籍。
②(浮生六記),筆記小說,清人沈複著。
下文提到的“閨房記樂”與“閑情記趣”是該書的前兩個部分。
③沈三白,即沈複,字三白。
清乾隆、嘉慶時人,能文善畫,有才名。
我立在凳子上,手撐着箱子蓋看了兩遍,因為喜歡的緣故,把它抄了下來。
還有麻油店的橫額大匾“自造小磨麻油衛生麻醬白花生醬提尖錫糖批發”。
雖然是近代的通俗文字,和我們也像是隔了一層,略有點神秘。
然而我最喜歡的還是中曲裡的幾句套語:
五更三點望曉星,文武百官上朝廷。
東華龍門文官走,西華龍門武将行。
文官執筆安天下,武将上馬定乾坤……
照例這是當朝宰相或是兵部尚書所唱,接着他自思自想,提起“老夫”私生活裡的種種問題。
若是夫人所唱,便接着“老身”的自叙。
不論是“老夫”是“老身”,是“孤王”是“哀家”,他們具有同一種的宇宙觀——多麼天真純潔的,光整的社會秩序:“文宮執筆安天下,武裝上馬定乾坤!”思之令人淚落。
(原刊1944年4月《雜志》月刊第13卷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