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一脈相傳,盡管長江大河滔滔汩汩,而能放能收,含蓄的地方非常含蓄,以緻引起後世許多誤解與争論。
《海上花》承繼了這傳統而走極端,是否太隐晦了?
沒有人嫌李商隐的詩或是英格瑪,柏格曼的影片太晦。
不過是風氣時尚的問題。
胡适認為《海上花》出得太早了,當時沒人把小說當文學看。
我倒覺得它可惜晚了一百年。
一七九一年《紅樓夢》付印,一百零一年後《海上花》開始分期出版。
《紅樓夢》沒寫完還不要緊,被人續補了四十回,又倒過來改前文,使風姐、襲人、尤三姐都變了質,人物失去多面複雜性。
風姐雖然貪酷,并沒有不貞。
襲人雖然失節再嫁,“初試雲雨情”是被寶玉強迫的,并沒有半推半就。
尤三姐放蕩的過去被删掉了,殉情的女人必須是純潔的。
原著八十回中沒有一件大事,除了晴文之死。
抄檢大觀園後,寶玉就快要搬出園去,但是那也不過是回到第二十三回人園前的生活,就隻少了個晴文。
迎春是衆姐妹中比較最不聰明可愛的一個,因此她的婚姻與死亡的震撼性不大。
大事都在後四十回内。
原著可以說沒有輪廓,即有也是隐隐的,經過近代的考據才明确起來。
一向讀者看來,是後四十回予以輪廓,前八十回隻提供了細密真切的生活質地。
前幾年有報刊舉行過一次民意測驗,對《紅樓夢》裡印象最深的十件事,除了黛玉葬花與鳳姐的兩段,其他七項都是續書内的!
如果說這種民意測驗不大靠得住,光從常見的關于《紅樓夢》的文字上——有些大概是中文系大學生的論文,拿去發表的——也看得出一般較感興趣的不外鳳姐的淫行與臨終冤鬼索命;妙玉走火入魔;二尤——是改良尤三姐;黛玉歸天與“掉包”同時進行,黛玉向紫鵑宣稱“我的身子是清白的”,就像連紫鵑都疑心她與寶玉有染。
這幾折單薄的傳奇劇,因為抄本殘缺,經高鹗整理添寫過(詳見拙著《紅樓夢魇》),補綴得也相當草率,像棚戶利用大廈的一面牆。
當時的讀者徑視為原著,也是因為實在渴望八十回抄本還有下文。
同一願望也使現代學者樂于接受讀書至少部分來自遺稿之說。
一般讀者是已經失去興趣了,但是每逢有人指出續書的種種毛病,大家太熟悉内容,早巳視而不見,就仿佛這些人無聊到對人家的老妻評頭品足,令人不耐。
抛開《紅樓夢》的好處不談,它是第一部以愛情為主題的長篇小說,而我們是一個愛情荒的國家,它空前絕後的成功不會完全與這無關。
自從十八世紀末印行以來,它在中國的地位大概全世界沒有任何小說可比——在中國倒有《三國演義》,不過《三國》也許口傳比讀者更多,因此對宗教的影響大于文字上的。
百廿回《紅樓夢》對小說的影響大到無法估計。
等到十九世紀末《海上花》出版的時候,閱讀趣昧早巳形成了,唯一的标準是傳奇化的情節,寫實的細節。
迄今就連大陸的傷痕文學也都還是這樣,比大陸外更明顯,因為多年封閉隔絕,西方的影響消失了。
當然,由于壓制迫害,作家第一要有膽氣,有犧牲精神,寫實方面就不能苛求了。
隻要看上去是在這一類的單位待過,不是完全閉門造車就是了。
但也還是有無比珍貴的材料,不可磨滅的片段印象,如收工後一個女孩單獨蹲在黃昏的曠野裡繼續操作,周圍一圈大山的黑影。
但是整個的看來,令人驚異的是一旦擺脫了外來的影響與一部分的禁條,露出的本來面目這樣稚嫩,仿佛我們沒有過去,至少過去沒有小說。
中國文化古老而且有連續性,沒中斷過,所以滲透得特别深遠,連見聞最不廣的中國人也都不太天真。
獨有小說的薪傳中斷過不止一次。
所以這方面我們不是文如其人的。
中國人不但談戀愛“含情脈脈”,就連親情友情也都有約制。
“爸爸,我愛你”,“孩子,我也愛你”隻能是譯文。
惟有在小說裡我們呼天搶地,耳提面命誨人不倦。
而且像我七八歲的時候看電影,看見一個人物出場就急着問:“是好人壞人?”
上世紀末葉久已是這樣了。
微妙的平淡無奇的《海上花》自然使人嘴裡談出鳥來。
它第二次出現,正當五四運動進入高潮。
認真愛好文藝的人拿它跟西方名著一比,南轅北轍,《海上花》把傳統發展到極端,比任何古典小說都更不像西方長篇小說——更散漫,更簡略,隻有個姓名的人物更多。
而通俗小說讀者看慣了《九尾龜》與後來無數的連載妓院小說,覺得《海上花》挂羊頭賣狗肉,也有受騙的感覺。
因此高不成低不就。
當然,許多人第一先看不懂吳語對白。
當時的新文藝,小說另起爐竈,已經是它曆史上的第二次中斷了。
第一次是發展到《紅樓夢》是個高峰,而高峰成了斷層。
但是一百年後倒居然又出了個《海上花》。
《海上花》兩次悄悄的自生自滅之後,有點什麼東西死了。
雖然不能全怪吳語對白,我還是把它譯成國語。
這是第三次出版。
就怕此書的故事還沒完,還缺一回,回目是:
張愛玲五詳《紅樓夢》
看官們三棄《海上花》
(原刊1983年10月1—2日台北《聯合報·聯合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