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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麗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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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驚,又打了兩個噎。

    觀衆噗嗤噗嗤笑聲不絕,都說:“怎這麼難看相的?”又道:“怎麼這班子裡的人一個個的面孔都這麼難看?”又批評:“腰身哪有這麼粗的?”我所了很覺刺耳,不免代她難過,這才明白中國人所謂“抛頭露面”是怎麼一回事。

    其實這旦角生得也并不醜,厚墩墩的方圓臉,杏子眼,口鼻稍嫌笨重松懈了些;腮上倒是一對酒渦,粉荷色的面龐像是吹漲了又用指甲輕輕彈上兩彈而僥幸不破。

    頭發仿照時行式樣,額前堆了幾大堆;臉上也為了趨時,胭脂擦得淡淡的。

    身穿鵝黃對襟衫子,上繡紅牡丹,下面卻草草系一條舊白布裙。

    和小生的黃袍一比,便給他比下去了。

    一幕戲裡兩個主角同時穿黃,似乎是不智的,可是在那大紅背景之前,兩個人神光離合,一進一退,的确像兩條龍似的,又像是端午節鬧龍舟。

     經老夫人介紹過了,表兄妹竟公然調起情來,一問一答,越挨越近。

    老夫人插身其間,兩手叉腰,歪着頭眱着他們,從這個臉上看到那個臉上。

    便不是“官家”,就是鄉下的種田人家,也決沒有這樣的局面。

    這老夫人若在京戲裡,無論如何對她總有相當的敬意的;紹興戲裡卻是比較任性的年青人的看法,很不喜歡她。

    天曉得,她沒有給他們多少阻礙,然而她還是被抹了白鼻子,披着一绺長發如同囚犯,腦後的頭發膠成一隻尖翹的角,又像個顯靈的鬼;穿的一身污舊的大紅禮服也和椅帔差不多。

     小姐回房,心事很重,坐着唱了一段,然後吩咐丫環到書房去問候表少爺。

    丫環猜到了小姐的心事,覺得她在中間傳話也擔着關系,似乎也感到為難,站在穿堂裡也有一段獨唱,表明自己的立場。

    那丫環長長的臉,有點凹。

    是所謂“鞍鞒臉”。

    頭發就是便裝,後面齊臻臻的剪短了,前面的鬓發裡安插着幾朵紅絹花,是内地的文明結婚裡女嫔相的打扮。

    她穿一身石青摹本緞襖褲,系一條湖綠腰帶,背後襯托着大紅帷幔,顯得身段極其伶俐。

    其實她的背有點駝,胸前勒着小緊身,隻見心口頭微微墳起一塊。

    她立在舞台的一角,全身都在陰影裡,惟有一線陽光從上面射下來。

    像個惺忪随便的Sopotlight,不端不正恰恰照在她肚腹上。

    她一手叉腰一手翹着蘭花手指,點住空中,一句句唱出來。

    紹興戲裡不論男女老少,一開口都是同一個腔調,在我看來也很應當。

    譬如珍。

    奧斯頓的小說,萬一要是要編成歌劇,我想如果用一個唱腔到底,一定可以有一種特殊的效果,用來表現十八世紀的英國鄉村,那平靜狹小的社會,裡面“人同此心,心同此?quot;,說起來莫不頭頭是道,可是永遠是那一套。

    紹興戲的社會是中國農村,可是不斷的有家裡人出去經商,趕考,做官,做師爺,”賺銅闆“回來。

    紹興戲的歌聲永遠是一個少婦的聲音,江南那一帶的女人常有這種樣的:白油油的闊面頰,雖有滿臉橫肉的趨勢,人還是老實人;那一雙漆黑的小眼睛,略有點蝌蚪式,倒挂着,腰起人來卻又很大膽,手上戴着金戒指金镯子,身上胖胖的像布店裡整匹的白布,聞着也有新布的氣味。

    生在從前,尤其在戲文裡,她大概很守婦道的,若在現在的上海杭州,她也可以在遊藝場裡結識個把男朋友,背夫卷逃,報上登出”警告逃妻湯玉?quot;的小廣告,限她三日内回家。

    但是無論在什麼情形下,她都理直氣壯,仿佛放開喉嚨就可以唱上這麼一段。

    闆紮的拍子,末了拖上個慢悠悠的“嗳——嗳——嗳!”雖是餘波,也絕不耍弄花巧,照樣直着喉嚨,唱完為止。

    那女人的聲音,對于心慌意亂的現代人是一粒定心丸,所以現在從都市到農村,處處風行着,那歌聲肉哚哚地簡直可以用手扪上去。

    這時代的恐怖,仿佛看一張恐怖電影,觀衆在黑暗中牢牢握住這女人的手,使自己安心。

     而紹興戲在這個地方演出,因為是它的本鄉,仿佛是一個破敗的大家庭裡,難得有一個發财衣錦榮歸的兒子,于歡喜中另有一種凄然。

    我坐在前排,後面是長闆凳,前面卻是一張張的太師椅與紅木炕床,坐在上面使人受寵若驚。

    我禁不住時時刻刻要注意到台上的陽光,那巨大的光筒,裡面一蓬蓬浮着淡藍色的灰塵——是一種聽頭裝的日光,打開了放射下來,如夢如煙。

    ……我再也說不清楚,戲台上照着點真的太陽,怎麼會有這樣的一種凄哀。

    藝術與現實之間有一塊地方疊印着,變得恍惚起來;好像拿着根洋火在陽光裡燃燒,悠悠忽忽的,看不大見那淡橙黃的火光,但是可以更分明地覺得自己的手,在陽光中也是一件暫時的東西…… 台上那丫環唱了一會,手托茶盤,以分花拂柳的姿勢穿房入戶,跨過無數的門檻,來到書房裡,向表少爺一鞠躬下去,将茶盤高舉齊眉。

    這出戲裡她屢次獻茶,公子小姐們總現出極度倦怠的臉色,淡淡說一句:“罷了,放在台上。

    ”表示不稀罕。

    丫環來回奔走了兩次,其間想必有許多外交辭令,我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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