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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是上海人(代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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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前回上海來,對于久違了的上海人的第一個印象是白與胖。在香港,廣東人十有八九是黝黑瘦小的,印度人還要黑,馬來人還要瘦。看慣了他們,上海人顯得個個肥白如瓠,像代乳粉的廣告。

    第二個印象是上海人之&ldquo通&rdquo。香港的大衆文學可以用脍炙人口的公共汽車站牌&ldquo如要停車,乃可在此&rdquo為代表。上海就不然了。初到上海,我時常由心裡驚歎出來:&ldquo到底是上海人!&rdquo我去買肥皂,聽見一個小學徒向他的同伴解釋:&ldquo喏,就是&lsquo張勳&rsquo的&lsquo勳&rsquo,&lsquo功勳&rsquo的&lsquo勳&rsquo,不是&ldquo薰風&rsquo的&lsquo薰&rsquo。&rdquo《新聞報》上登過一家百貨公司的開幕廣告,用骈散并行的陽湖派體裁寫出切實動人的文字,關于選擇禮品不當的危險,結論是:&ldquo友情所系,讵不大哉!&rdquo似乎是諷刺,然而完全是真話,并沒有誇大性。

    上海人之&ldquo通&rdquo并不限于文理清順,世故練達。到處我們可以找到真正的性靈文字。去年的小報上有一首打油詩,作者是誰我已經忘了,可是那首詩我永遠忘不了。兩個女伶請作者吃了飯,于是他就做詩了:&ldquo樽前相對兩頭牌,張女雲姑一樣佳。塞飽肚皮連贊道:難覓任使踏穿鞋!&rdquo多麼可愛的,曲折的自我諷嘲!這裡面有無可奈何,有容忍與放任&mdash&mdash由疲乏而産生的放任,看不起人,也不大看得起自己,然而對于人與已依舊保留着親切感。更明顯地表示那種态度的有一副對聯,是我在電車上看見的,用指甲在車窗的黑漆上刮出字來:&ldquo公婆有理,男女平權。&rdquo一向是&ldquo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rdquo,由他們去吧!各有各的理。&ldquo男女平等&rdquo,鬧了這些年,平等就平等吧!&mdash&mdash又是由疲乏而起的放任。那種滿臉油汗的笑,是标準中國幽默的特征。

    上海人是傳統的中國人加上近代高壓生活的磨練,新舊文化種種畸形産物的交流,結果也許是不甚健康的,但是這裡有一種奇異的智慧。

    誰都說上海人壞,可是壞得有分寸。上海人會奉承,會趨炎附勢,會混水裡摸魚,然而,因為他們有處世藝術,他們演得不過火。關于&ldquo壞&rdquo,别的我不知道,隻知道一切的小說都離不了壞人。好人愛聽壞人的故事,壞人可不愛聽好人的故事。因此我寫的故事裡沒有一個主角是個&ldquo完人&rdquo。隻有一個女孩子可以說是合乎理想的,善良、慈悲、正大,但是,如果她不是長得美的話,隻怕她有三分讨人厭。美雖美,也許讀者們還是要向她叱道:&ldquo回到童話裡去!&rdquo在《白雪公主》與《玻璃鞋》裡,她有她的地盤。上海人不那麼幼稚。我為上海人寫了一本香港傳奇,包括《泥香屑》、《一爐香》、《二爐香》、《茉莉香片》、《心經》、《琉璃瓦》、《封鎖》、《傾城之戀》七篇。寫它的時候,無時無刻不想到上海人,因為我是試着用上海人的觀點來察看香港的。隻有上海人能夠懂得我的文不達意的地方。

    我喜歡上海人,我希望上海人喜歡我的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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