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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寓生活記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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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裝了豆腐漿來,我們問道:“咦?瓶又有了?”他答道:“有了。

    ”新的瓶是賠給我們的呢還是借給我們的,也不得而知。

    這一類的舉動是頗有點社會主義風的。

     我們的新聞報每天早上他要循例過目一下方才給我們送來。

    小報他讀得更為仔細些,因此要到十一二點鐘才輪得到我們看。

    英文,日文,德文俄文的報他是不看的,因此大清早便卷成一卷插在人家彎曲的門鈕裡。

     報紙沒有人偷,電鈴上的鋼闆卻被撬去了。

    看門的巡警倒有兩個,雖不是雙生子,一樣都是翻領裡面豎起了木渣渣的黃臉,短褲與長統襪之間露出木渣渣的黃膝蓋;上班的時候,一般都是橫在一張藤椅上睡覺,擋住了信箱。

    每次你去看看信箱的時候總得殷勤地湊到他面頰前面,仿佛要詢問:“酒刺好了些罷?” 恐怕隻有女人能夠充份了解公寓生活的特殊優點:傭人問題不那麼嚴重。

    生活程度這麼高,即使雇得起人,也得準備着受氣。

    在公寓裡“居家過日子”是比較簡單的事。

    找個清潔公司每隔兩星期來大掃除一下,也就用不着打雜的了。

    沒有傭人,也是人生一快。

    抛開一切平等的原則不講,吃飯的時候如果有個還沒吃過飯的人立在一邊眼睜睜望着,等着為你添飯,雖不至于使人食不下咽,多少有些讨厭。

    許多身邊雜事自有它們的愉快性質。

    看不到田園裡的茄子,到菜場上去看看也好——那麼複雜的,油潤的紫色;新綠的豌豆,熟豔的辣椒,金黃的面筋,像太陽裡的肥皂泡。

    把菠菜洗過了,倒在油鍋裡,每每有一兩片碎葉子粘在蔑簍底上,抖也抖不下來;迎着亮,翠生生的枝葉在竹片編成的方格子上招展着,使人聯想到籬上的扁豆花。

    其實又何必“聯想”呢?篾簍子的本身的美不就夠了麼?我這并不是效忠于國社黨,勸誘女人回到廚房裡去。

    不勸便罷,若是勸,一樣的得勸男人到廚房裡去走一遭。

    當然,家裡有廚子而主人不時的下廚房,是會引起廚子最強烈的反感的。

    這些地方我們得寸步留心,不能太不識眉眼高低。

     有時候也感到沒有傭人的苦處。

    米缸裡出蟲,所以摻了些胡椒在米裡——據說米蟲不大喜歡那刺激性的氣味,淘米之前先得把胡椒揀出來。

    我捏了一隻肥白的肉蟲的頭當做胡椒,發現了這錯誤之後,不禁大叫起來,丢下飯鍋便走。

    在香港遇見了蛇,也不過如此罷了。

    那條蛇我隻見到它的上半截,它鑽出洞來矗立着,約有二尺來長,我抱了一疊書匆匆忙忙下山來。

    正和它打了個照面。

    它靜靜地望着我,我也靜靜地望着它,望了半晌,方才哇呀呀叫出聲來,翻身便跑。

    提起蟲豸之類,六樓上蒼蠅幾乎絕迹,蚊子少許有兩個。

    如果它們富于想象力的話,飛到窗口往下一看,便會暈倒了罷?不幸它們是像英國人一般地淡漠與自足——英國人住在非洲的森林裡也照常穿上了燕尾服進晚餐。

     公寓是最合理想的逃世的地方。

    厭倦了大都會的人們往往記挂着和平幽靜的鄉村,心心念念盼望着有一天能夠告老歸田,養蜂種菜,享點清福,殊不知在鄉下多買半斤臘肉便要引起許多閑言閑語,而在公寓房子的最上層你就是站在窗前換衣服也不妨事! 然而一年一度,日常生活的秘密總得公布一下。

    夏天家家戶戶都大敞着門,搬一把藤椅坐在風口裡。

    這邊的人在打電話,對過一家的仆歐一面熨衣裳,一面便将電話上的對白譯成德文說給他的小主人聽。

    樓底下有個俄國人在那裡響亮地教日文。

    二樓的那位女太太和貝多芬有着不共戴天的仇恨,一捶十八敲,咬牙切齒打了他一上午;鋼琴上倚着一輛腳踏車。

    不知道哪一家在煨牛肉湯,又有哪一家泡了焦三仙。

     人類天生的是愛管閑事。

    為什麼我們不向彼此的私生活裡偷偷的看一眼呢,既然被看者沒有多大損失而看的人顯然得到了片刻的愉悅?凡事牽涉到快樂的授受上,就犯不着斤斤計較了。

    較量些什麼呢?——長的是磨難,短的是人生。

     屋頂花園裡常常有孩子們溜冰,興緻高的時候,從早到晚在我們頭上咕滋咕滋锉過來又锉過去,像瓷器的摩擦,又像睡熟的人在那裡磨牙,聽得我們一粒粒牙齒在牙仁裡發酸如同青石榴的子,剔一剔便會掉下來。

    隔壁一個異國紳士聲勢洶洶上樓去幹涉。

    他的太太提醒他道:“人家不懂你的話,去也是白去。

    ”他揎拳擄袖道:“不要緊,我會使他們懂得的!”隔了幾分鐘他偃旗息鼓嗒然下來了。

    上面的孩子年紀都不小了,而且是女性,而且是美麗的。

     談到公德心,我們也不見得比人強。

    陽台上的灰塵我們直截了當地掃到樓下的陽台上去。

    “阿,人家欄幹上晾着地毯呢——怪不過意的,等他們把地毯收了進去再掃罷!”一念之慈,頂上生出燦爛圓光。

    這就是我們的不甚徹底的道德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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