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青與我,不是像一般人所想的那樣密切的朋友,我們其實很少見面。
也不是像有些人可以想象到的,互相敵視着。
同行相妒,似乎是不可避免的,何況都是女人——所有的女人都是同行。
可是我想這裡有點特殊情形。
即使從純粹自私的觀點看來,我也願意有蘇青這麼一個人存在,願意她多寫,願意有許多人知道她的好處,因為,低估了蘇青的文章的價值,就是低估了現地的文化水準。
如果必需把女作者特别分作一欄來評論的話,那麼,把我同冰心、白薇她們來比較,我實在不能引以為榮,隻有和蘇青相提并論我是甘心情願的。
至于私交,如果說她同我不過是業務上的關系,她敷衍我,為了拉稿子,我敷衍她,為了要稿費,那也許是較近事實的,可是我總覺得,也不能說一點感情也沒有。
我想我喜歡她過于她喜歡我,是因為我知道她比較深的緣故。
那并不是因為她比較容易懂。
普通認為她的個性是非常明朗的,她的話既多,又都是直說,可是她并不是一個清淺到一覽無餘的人。
人可以不懂她好在哪裡而仍舊喜歡同她做朋友,正如她的書可以有許多不大懂它的好處的讀者。
許多人,對于文藝本來不感到興趣的,也要買一本《結婚十年》看看裡面可有大段的性生活描寫。
我想他們多少有一點失望,但仍然也可以找到一些笑罵的資料。
大衆用這樣的态度來接受《結婚十年》,其實也無損于《結婚十年》的價值。
在過去,大衆接受了《紅樓夢》,又有幾個不是因為單戀着林妹妹或是寶哥哥,或是喜歡裡面的富貴排場?就連《紅樓夢》大家也還恨不得把結局給修改一下,方才心滿意足。
完全貼近大衆的心,甚至于就像從他們心裡生長出來的,同時又是高等的藝術,那樣的東西,不是沒有,例如有些老戲,有些民間故事,源久流長的;造形藝術一方面的例子尤其多。
可是沒法子拿這個來做創作的标準。
迎合大衆,或者可以左右他們一時的愛憎,然而不能持久。
而且存心迎合,根本就寫不出蘇青那樣的真情實意的書。
而且無論怎麼說,蘇青的書能夠多銷,能夠賺錢,文人能夠救濟自己,免得等人來救濟,豈不是很好的事麼?
我認為《結婚十年》比《浣錦集》要差一點。
蘇青最好的時候能夠做到一種“天涯若比鄰”的廣大親切,喚醒了往古來今無所不在的妻性母性的回憶,個個人都熟悉,而容易忽略的。
實在是偉大的。
她就是“女人”,“女人”就是她。
(但是我忽然想到有一點:從前她進行離婚,初出來找事的時候,她的處境是最确切地代表了一般女人。
而她現在的地位是很特别的,女作家的生活環境與普通的職業女性,女職員女教師,大不相同,蘇青四周的那些人也有一種特殊的習氣,不能代表一般男人。
而蘇青的觀察态度向來是非常的主觀,直接,所以,雖然這是一切職業文人的危機,我格外的為蘇青慮到這一點。
)也有兩篇她寫得太潦草,我讀了,仿佛是走進一個舊識的房間,還是那些擺設,可是主人不在家,心裡很惆怅。
有人批評她的技巧不夠,其實她的技巧正在那不知不覺中,喜歡花哨的稚氣些的作者讀者是不能領略的。
人家拿藝術的大帽子去壓她,她隻有生氣,漸漸的也會心虛起來,因為她自己也不知其所以然。
她是眼低手高的。
可是這些以後再談吧,現在且說她的人。
她這樣問過我:“怎麼你小說裡從來沒有一個人像我的?我一直留心着,總找不到。
”
我平常看人,很容易把人家看扁了,扁的小紙人,放在書裡比較便利。
“看扁了”不一定發現人家的短處,不過是将立體化為平面的意思,就像一枝花的黑影在粉牆上,已經畫好了在那裡,隻等用黑筆勾一勾。
因為是寫小說的人,我想這是我的本分,把人生的來龍去脈看得很清楚。
如果原先有憎惡的心,看明白之後,也隻有哀矜。
眼中所見,有些天資很高的人,分明在哪裡走錯了一步,後來怎麼樣也不行了,因為整個的人生态度的關系,就壞也壞得鬼鬼祟祟。
有的也不是壞,隻是沒出息,不幹淨,不愉快。
我書裡多的是這等人,因為他們最能夠代表現社會的空氣,同時也比較容易寫。
從前人說“畫鬼怪易,畫人物難”,似乎倒是聖賢豪傑惡魔妖婦之類的奇迹比較普通人容易表現,但那是寫實工夫深淺的問題。
寫實工夫進步到托爾斯泰那樣的程度,他的小說裡卻是一班小人物寫得最成功,偉大的中心人物總來得模湖,隐隐地有不足的感覺。
次一等的作家更不必說了,總把他們的好人寫得最壞。
所以我想,還是慢慢地一步一步來吧,等我多一點自信再嘗試。
我寫到的那些人,他們有什麼不好我都能夠原諒,有時候還有喜受,就因為他們存在,他們是真的。
可是在日常生活裡碰見他們,因為我的幼稚無能,我知道我同他們混在一起,得不到什麼好處的,如果必需有接觸,也是斤斤較量,沒有一點容讓,總要個恩怨分明。
但是像蘇青,即使她有什麼地方得罪我,我也不會記恨的。
——并不是因為她是個女人。
她起初寫給我的索稿信,一來就說“叨在同性”,我看了總要笑。
——也不是因為她豪爽大方,不像女人。
第一,我不喜歡男性化的女人,而且根本,蘇青也不是男性化的女人。
女人的弱點她都有,她很容易就哭了,多心了,也常常不講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