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燼餘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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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命令:“摸地!摸地!”哪兒有空隙讓人蹲下地來呢?但是我們一個磕在一個的背上,到底是蹲下來了。

    飛機往下撲,砰的一聲,就在頭上。

    我把防空員的鐵帽子罩住了臉,黑了好一會,才知道我們并沒有死,炸彈落在對街。

    一個大腿上受了傷的青年店夥被擡進來了,褲子卷上去,少微流了點血。

    他很愉快,因為他是群衆的注意集中點。

    門洞子外的人起先捶門捶不開,現在更理直氣壯了,七嘴八舌嚷:“開門呀,有人受了傷在這裡!開門!開門!”不怪裡面不敢開,因為我們人太雜了,什麼事都做得出。

    外面氣得直罵“沒人心。

    ”到底裡面開了門,大家一哄而入,幾個女太太和女傭木着臉不敢做聲,穿堂裡的箱籠,過後是否短了幾隻,不得而知。

    飛機繼續擲彈,可是漸漸遠了。

    警報解除之後,大家又不顧命地軋上電車,唯恐趕不上,犧牲了一張電車票。

     我們得到了曆史教授佛朗士被槍殺的消息——是他們自己人打死的。

    像其他的英國人一般,他被征入伍。

    那天他在黃昏後回到軍營裡去,大約是在思索着一些什麼,沒聽見哨兵的吆喝,哨兵就放了槍。

     佛朗士是一個豁達的人,徹底地中國化,中國字寫得不錯,(就是不大知道筆劃的先後),愛喝酒。

    曾經和中國教授們一同遊廣州,到一個名聲不大好的尼庵裡去看小尼姑。

    他在人煙稀少處造有三幢房屋,一幢專門養豬。

    家裡不裝電燈自來水,因為不贊成物質文明。

    汽車倒有一輛、破舊不堪,是給仆歐買菜趕集用的。

     他有孩子似的肉紅臉,瓷藍眼睛,伸出來的圓下巴,頭發已經稀了,頸上系一塊暗敗的藍字甯綢作為領帶。

    上課的時候他抽煙抽得像煙囪。

    盡管說話,嘴唇上永遠險伶伶地吊着一支香煙,跷闆似的一上一下,可是再也不會落下來。

    煙蒂子他順手向窗外一甩,從女學生蓬松的鬈發上飛過,很有着火的危險。

     他研究曆史很有獨到的見地。

    官樣文字被他耍着花腔一念,便顯得非常滑稽,我們從他那裡得到一點曆史的親切感和扼要的世界觀,可以從他那裡學到的還有很多很多。

    可是他死了——最無名目的死。

    第一,算不了為國捐軀。

    即使是“光榮殉國”,又怎樣?他對于英國的殖民地政策沒有多大同情,但也看得很随便,也許因為世界上的傻事不止那一件。

    每逢志願兵操演,他總是拖長了聲音通知我們:“下禮拜一不能同你們見面了,孩子們,我要去練武功。

    ”想不到“練武功”竟送了他的命——一個好先生,一個好人。

    人類的浪費……圍城中種種設施之糟與亂,已經有好些人說在我頭裡了。

    政府的冷藏室裡,冷氣管失修,堆積如山的牛肉,甯可眼看着它腐爛,不肯拿出來,做防禦工作的人隻分到米與黃豆,沒有油,沒有燃料。

    各處的防空機關隻忙着争柴争米,設法喂養手下的人員,哪兒有閑工夫去照料炸彈?接連兩天我什麼都沒吃,飄飄然去上工。

    當然,像我這樣不盡職的人,受點委曲也是該當的。

    在炮火下我看完了《官場現形記》。

    小時候看過而沒能領略它的好處,一直想再看一遍,一面看,一面擔心能夠不能夠容我看完。

    字印得極小,光線又不充足,但是,一個炸彈下來,還要眼睛做什麼呢?——“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圍城的十八天裡,誰都有那種清晨四點鐘的難挨的感覺——寒噤的黎明,什麼都是模糊,瑟縮,靠不住。

    回不了家,等回去了,也許家已經不存在了。

    房子可以毀掉,錢轉眼可以成廢紙,人可以死,自己更是朝不保暮。

    像唐詩上的“凄凄去親愛,泛泛入煙霧”,可是那到底不像這裡的無牽無挂的虛空與絕望。

    人們受不了這個,急于攀住一點踏實的東西,因而結婚了。

     有一對男女到我們辦公室裡來向防空處長借汽車去領結婚證書。

    男的是醫生,在平日也許并不是一個“善眉善眼”的人,但是他不時的望着他的新娘子,眼裡隻有近于悲哀的戀戀的神情。

    新娘是看護,矮小美麗、紅顴骨,喜氣洋洋,弄不到結婚禮服,隻穿着一件淡綠綢夾袍,鑲着墨綠花邊。

    他們來了幾次,一等等上幾個鐘頭,默默對坐,對看,熬不住滿臉的微笑,招得我們全笑了。

    實在應當謝謝他們給帶來無端的快樂。

     到底仗打完了。

    乍一停,很有一點弄不慣,和平反而使人心亂,像喝醉酒似的。

    看見青天上的飛機,知道我們盡管仰着臉欣賞它而不至于有炸彈落在頭上,單為這一點便覺得它很可愛,冬天的樹,凄迷稀薄像淡黃的雲;自來水管子裡流出來的清水,電燈光,街頭的熱鬧,這些又是我們的了。

    第一,時間又是我們的了——白雲,黑夜,一年四季——我們暫時可以活下去了,怎不叫人歡喜得發瘋呢?就是因為這種特殊的戰後精神狀态,一九二○年在歐洲号稱“發燒的一九二○年”。

     我記得香港陷落後我們怎樣滿街的找尋冰淇淋和嘴唇膏。

    我們撞進每一家吃食店去問可有冰淇淋。

    隻有一家答應說明天下午或許有,于是我們第二天步行十來裡路去踐約,吃到一盤昂貴的冰淇淋,裡面吱格吱格全是冰屑子。

    街上擺滿了攤子,賣胭脂,西藥、罐頭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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