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刊上談吃的文字很多,也從來不嫌多。
中國人好吃,我覺得是值得驕傲的,因為是一種最基本的生活藝術。
如插花與室内裝修,就不是人人都能做得到的,而相形之下又都是小事。
“民以食為天”,但看大餅油條的精緻,就知道“食”不光是填飽肚子就算了。
燒餅是唐朝自西域傳入,但是南宋才有油條,因為當時對奸相秦桧的民憤,叫“油炸桧”,至少江南還有這名稱。
我進的學校,宿舍裡走私販賣點心與花生米的老女傭叫油條“油炸桧”,我還以為是“油炸鬼”——吳語“桧”讀作“鬼”。
大餅油條同吃,由于甜鹹與質地厚韌脆薄的對照,與光吃燒餅味道大不相同,這是中國人自己發明的。
有人把油條塞在燒餅裡吃,但是油條壓扁了就又稍差,因為它裡面的空氣也是不可少的成分之一。
周作人寫散文喜歡談吃,為自己辯護說“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但是男女之事到處都是一樣,沒什麼可說的,而各地的吃食不同。
這話也有理,不過他寫來寫去都是他故鄉紹興的幾樣最節儉清淡的菜,除了當地出筍,似乎也沒什麼特色。
炒冷飯的次數多了,未免使人感到厭倦。
一樣懷舊,由不同的作者寫來,就有興趣,大都有一個城市的特殊情調,或是濃厚的鄉土氣息。
即使是連糯米或紅棗都沒有的窮鄉僻壤,要用代用品,不見得怎麼好吃,而由于懷鄉症與童年的回憶,自稱饞涎欲滴。
這些代用品都是史料。
此外就是美食家的回憶錄,記載的名菜小吃不但眼前已經吃不到了,就有也走了樣,就連大陸上當地大概也絕迹了,當然更是史料。
不過給一般讀者看,盛筵難再,不免有畫餅充饑之感,尤其是身在海外的人。
我們中國人享慣口福,除了本土都是中國人的災區,赤地千裡。
——當然也不必慘到這樣。
西諺有雲:“二鳥在林中不如一鳥在手。
”先談樹叢中啁啾的二鳥,雖然驚鴻一瞥,已經消逝了。
我姑姑有一次想吃“粘粘轉”,是從前田上來人帶來的青色的麥粒,還沒熟。
我太五谷不分,無法想象,隻聯想到“青禾”,王安石的新政之一,講《鋼鑒易知錄》的老先生中沉着臉在句旁連點一串點子,因為擾民。
總是捐稅了——還是貸款?我一想起來就腦子裡一片混亂,我姑姑的話根本沒聽清楚,隻聽見下在一鍋滾水裡,滿鍋的小綠點子團團急轉——因此叫“粘粘(拈拈?年年?)轉”,吃起來有一股清香。
自從我小時候,田上帶來的就隻有大麥面子,暗黃色的面粉,大概幹焙過的,用滾水加糖調成稠糊,有一種焦香,遠勝桂格麥片。
藕粉不能比,隻宜病中吃。
出“粘粘轉”的田地也不知是賣了還是分家沒分到,還是這樣東西已經失傳了。
田地大概都在安徽,我隻知道有的有無為州,這富于哲學意味與詩意的地名容易記。
大麥面子此後也從來沒見過,也沒聽說過。
韓戰的中共宣傳報導,寫士兵空心肚子上陣,餓了就在口袋裡撈一把“炒面”往嘴裡送,想也就是跟炒米一樣,可以用滾水沖了吃的。
炒米也就是美國五花八門的“早餐五谷”中的“吹漲米”(puffedrice),盡管制法不同。
“早餐五谷”隻要加牛奶,比煮麥片簡便,又适合西方人喝冷牛奶的習慣,所以成為最大的工業之一。
我們的炒米與大麥面子——“炒面”沒吃過不敢說——聽其自生自滅,實在可惜。
第一次看見大張的紫菜,打開來約有三尺見方,一幅脆薄細緻的深紫的紙,有點發亮,像有大波紋暗花的絲綢,微有折痕,我驚喜得叫出聲來,覺得是中國人的傑作之一。
紫菜湯含碘質,于人體有益,又是最簡便的速食,不過近年來似乎不大有人吃了。
聽見我姑姑說,“從前相府老太太看《儒林外史》,就看個吃。
”親戚與傭仆都稱李鴻章的長媳“相府老太太”或是“二老太太”——大房是過繼的侄子李經芳。
《儒林外史》我多年沒看了,除了救了匡超人一命的一碗綠豆湯,隻記得每桌飯的菜單都很平實,是近代江南華中最常見的菜,當然對胃口,不像《金瓶梅》裡潘金蓮能用“一根柴禾就燉得稀爛”的豬頭,時代上相隔不遠,而有原始的恐怖感。
《紅樓夢》上的食物的一個特點是鵝,有“胭脂鵝脯”,想必是腌臘——醬鴨也是紅通通的。
迎春“鼻膩鵝脂”、“膚如凝脂”一般都指豬油。
曹雪芹家裡當初似乎烹調常用鵝油,不止“松瓤鵝油卷”這一色點心。
《兒女英雄傳》裡聘禮有一隻鵝。
佟舅太太認為新郎抱着一隻鵝“噶啊噶”的太滑稽。
安老爺分辯說是古禮“奠雁(野鵝)”——當然是上古的男子打獵打了雁來奉獻給女方求婚。
看來《紅樓夢》裡的鵝肉鵝油還是古代的遺風。
《金瓶》、《水浒》裡不吃鵝,想必因為是北方,受曆代入侵的胡人的影響較深,有些漢人的習俗沒有保存下來。
江南水鄉養鵝鴨也更多。
西方現在隻吃鵝肝香腸,過去餐桌上的鵝比雞鴨還普遍。
聖誕大餐的烤鵝,自十九世紀起才上行下效,逐漸為美洲的火雞所取代。
我在中學宿舍裡吃過榨菜鵝蛋花湯,因為鵝蛋大,比較便宜。
仿佛有點腥氣,連榨菜的辣都掩蓋不住。
在大學宿舍裡又吃過一次蛋粉制的炒蛋,有點像棉絮似的松散,而又有點粘搭搭的滞重,此外也并沒有異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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