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牌,吊挂在紅木架上,像個樂器。
苑梅見了,不由得想起她從前等吃飯的時候,常拿筷子去哒哒哒打玉牌,催請鈴聲召集不到的人,故意讓她母親發急。
父親在家是不敢的,雖然就疼她一個人,回家是來尋事吵鬧的。
孩子們雖然不敢引起注意,卻也一個個都闆着臉。
但是一大桌子人,現在冷冷清清,剩賓主三人抱着長餐桌的一端入座。
飯後荀太太笑道:“今兒吃撐着了!”
伍太太道:“那魚容易消化。
說是蝦子膽固醇多。
現在就怕膽固醇,說是雞蛋更壞了,十個雞蛋可以吃死人。
當然也要看年紀,血壓高不高。
”
荀太太似懂非懂地“唔”“哦”應着,也留心記住了。
那是她的職責範圍内。
紹甫下了班來接太太,一來了就注意到折疊了擱在沙發背上的紫紅呢旗袍。
“衣裳做來啦?”他說。
她坐在沙發上,他坐在另一端,正結結實實填滿了那角落,所以不會癱倒,但是顯然十分疲倦。
從江灣乘公共汽車回家,路又遠,車上又擠,沒有座位。
“手又怎麼啦?”伍太太見他伸手端茶,手指鮮紅的,又不像搽了紅藥水。
“剝紅蛋,洗不掉。
”
“剝紅蛋怎麼這麼紅?”
“剝了四十個。
今天小董大派紅蛋,小劉跟我打賭吃了四十個。
”
女人們怔了怔方才笑了。
輕微的笑聲更顯出剛才一刹那間不安的寂靜。
“這怎麼吃?噎死了!又不是鹵蛋茶葉蛋。
”伍太太心裡想他這種體質最容易中風,性子又急,說話聲音這樣短促,也不是壽征。
說也沒用,他跟朋友到了一起就跟小孩似的“人來瘋”,又愛鬧着玩,又要認真,真不管這些了!
“所以我說小劉屬狐狸的,愛吃白煮雞子兒。
”
他說話向來是囫囵的。
她們幾個人裡隻有伍太太看過《醒世姻緣》,知道白狐轉世的女主角愛吃白煮雞蛋。
但是荀太太聽丈夫說笑話總是笑,不懂更笑。
伍太太笑道:“那誰赢了?他赢了?”
他們脖子一擰,“吭”的一聲,底下咕哝得太快,聽不清楚,仿佛是“我手下的敗将”。
找專家設計的客廳,家具簡單現代化,基調是茶褐色,夾着幾件精巧的中國金漆百靈台條幾屏風,也很調和。
房間既大,幾盞美術燈位置又低,光線又暗,苑梅又近視,望過去紹甫的輪廓圓墩墩的——他穿棉袍,完全沒有肩膀——在昏黃的燈光裡面如土色,有點麻麻楞楞的,像一座蟻山矗立在那裡。
他循規蹈矩,在女戚面前不擡起眼睛來,再加上臉上膩着一層黑油,等于罩着面幕,真是打個小盹也幾乎無法覺察。
她們不說他瞌睡,說了就不免要回去。
荀太太知道他并不急于想走。
他一向很佩服伍太太。
兩個女人低聲談笑着,仿佛怕吵醒了他。
“你說要買絨線衫?那天我看見先施公司有那種叫什麼‘圍巾翻領’的,比沒領子的好。
”伍太太下了決心,至少這一次她表姐花錢要花得值。
紹甫忽道:“有沒有她那麼大的?”他對他太太的衣飾頗感興趣。
“大概總有吧。
”荀太太兩肘互抱着,冷冷地喃喃地說。
有片刻的沉默。
伍太太笑道:“我記得那時候到南京去看你們。
”
“那時候南京真是個新氣象——喝!”他說。
在他們倆也是個新天地。
好容易帶着太太出來了——生了兩個孩子之後的蜜月。
孩子也都帶出來了。
他吃虧沒進過學校,找事倒也不是沒有門路,在北京近水樓台,親戚就有兩個出來給軍閥當部長總長的,不難安插他,但是一直沒出來做事。
伍太太比他太太讀書多些,覺得還是她比較了解他。
那次她到南京去住在他們家,早上在四合院裡的桃樹下漱口,用蝴蝶招牌的無敵牌牙粉刷牙,桃花正開。
一塊去遊玄武湖,吃館子,到夫子廟去買假古董——他内行。
在上海,親戚有古董想脫手,都找他去鑒定字畫古玩。
伍太太接他太太到上海來,一住一兩個月,把兩個孩子都帶了來,給孩子們買許多東西,替荀太太做時行的衣服,鑲銀狐的闊西裝領子黑呢大衣,中西合璧的透明淡橙色“稀紡”旗袍,頭發也剪短了,燙出波紋來,耳後掖一大朵灑銀粉的淺粉色假花。
眉梢用鑷子鉗細了,鉛筆畫出長眉入鬓,眼神卻怔怔的。
有點怅惘。
紹甫總是周末乘火車來接他們回去。
伍家差不多天天有牌局,荀太太還學會了跳舞,開着留聲機學,伍太太跳男人的舞步教她。
但是有時候請客吃飯餘興未盡,到夜總會去,當然也有男人跟她跳。
“紹甫吃醋,”伍太太背後低聲向她說。
兩人都笑了。
當時一塊打牌的隻有孫太太跟伍太太最知己,許多年後還問起:“那荀太太現在怎麼了?馮太太前兩天還牽記她。
都說她好。
說話那麼細聲細氣的……”她找不到适當的字眼形容那種——與海派的太太們一比,一種安詳幽娴。
“噢喲!真文氣。
大家都喜歡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