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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環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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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丫頭在風爐上煨綠豆湯,玉銘蹑手蹑腳走上樓來,向裡屋一鑽,霓喜便跟了進去。

    恰巧銀官三不知撞了來問綠豆湯煮好了不曾,先生吃了點心要出去看朋友哩。

    丫頭喝叫他禁聲,道:“你爹娘都在睡覺。

    ”銀官向屋裡探了探頭道: “爹在陽台上,還有點風絲兒,娘在屋裡,還放着帳子,莫不悶死了!”丫頭攔他不及,霓喜聽見他說話,隻做解手樣,從帳子背後掀簾子出來,問他要什麼。

    銀官說了。

    霓喜道:“看你五心煩躁的,恨不得早早的把先生打發走了完事。

    你這樣念書,念一百年也不中用。

    把你妹妹許配給你,将來你不成器,辱沒煞人!不長進的東西,叫我哪一個眼睛看得上你?” 數落了一頓,又恐驚醒了堯芳,不敢揚聲,暫且捺下一口氣,候到天色已晚,銀官下了學,得便又把他拘了來道:“不是我愛管閑事,你不用功,人家說你不學好,倒要怪我那兩個孩子帶着你把心玩野了,我在你爹面上須過不去。

    我倒要考考你的書!”逼着他把書拿了出來,背與她聽。

    她閑常看看唱本,頗識得幾個字,當下認真做起先生來,背不出便打,背得出便打岔,把書劈面抛去,罰他跪在樓闆上。

    堯芳心疼兒子,當面未和霓喜頂撞,隻說這孩子天分差些,不叫他念書了,把他送到一個内侄的店鋪裡去學生意。

    霓喜此時卻又舍不得丢開手,隻怕銀官跳出了她的掌握,日後她操縱不了窦家的産業。

    因又轉過臉來,百般護惜,口口聲聲說他年紀太小了,不放心他出去。

    堯芳無奈,找了他那内侄來親自與她說項。

    霓喜見是他老婆的侄子,存心要耍弄耍弄他,孩子便讓他領去了,她拎着水果籃子替換衣裳,隻做看孩子,一禮拜也要到他店裡去走個五七遭。

     喜得那兩天崔玉銘下鄉探母去了,不在跟前。

    玉銘回來的時候,如何容得下旁人。

    第一天到香港,夥計們沽了酒與他接風,他借酒蓋住了臉,便在樓下拍桌子大罵起來,一腳踏在闆凳上,說道:“我們老闆好欺負,我們穿青衣,抱黑柱,不是那吃糧不管事的人,拼着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替我們老闆出這口氣!”堯芳那天不在家,他内侄在樓上聽見此話,好生不安,霓喜忙替他穿衣戴帽,把他撮哄了出去,道: “不知哪個夥計在外頭喝醉了,回來發酒瘋,等你姑丈回來了,看我不告訴他!”那内侄去了,玉銘歪歪斜斜走了上來,霓喜趕着他打,道:“不要臉的東西,輪得着你吃醋!”心裡卻是喜歡的。

     這霓喜在同春堂一住五年,又添了兩個兒女。

    有話即長,無話即短,外間雖有些閑話,堯芳隻是不做聲,旁人也說不進話去。

    霓喜的境遇日漸寬綽,心地卻一日窄似一日。

    每逢堯芳和鄉下他家裡有書信來往,或是趁便帶些鹹魚臘肉,霓喜必定和他不依,唯恐他寄錢回家,每每把書信截了下來,自己看不完全,央人解與她聽,又信不過人家。

     這一日,鄉下來了個人,霓喜疑心是堯芳的老婆差了來要錢的,心中不悅,隻因堯芳身子有些不适,才吃了藥躺下了,一時不便和他發作,走到廚房裡來找碴兒罵人。

    碗櫥上有個玻璃罐,插着幾把毛竹筷子,霓喜抽出幾隻來看看道: “叫你們别把筷子搠到油鍋裡去,把筷子頭上都炙糊了,炙焦了又得換新的。

    想盡方法作踐東西,你老闆不說你們不會過日子,還當我開花賬,昧下了私房錢哩!”其實這幾雙筷子,雖有些是黑了半截,卻也有幾隻簇嶄新的。

    霓喜詫異道:“這新的是哪兒來的?我新買了一把收在那裡,也不同我說一聲,就混拖着用了?”那老媽子也厲害,當時并不做聲,霓喜急忙拉開抽屜看時,新置的那一束毛竹筷依然原封未動。

    老媽子這才慢條斯理說道:“是我把筷子燒焦了,怕奶奶生氣,賠了你兩雙。

    ”霓喜不得下台,頓時腮邊一點紅起,紫漲了面皮,指着她罵道:“你賠,你賠,你拿錢來訛着我!你一個幫人家的,哪兒來的這麼些錢?不是我管家,由得你們踢天弄井;既撞到我手裡,道不得輕輕放過了你們!你們在窦家待了這些年,把他家的錢嫌得肥肥的,今日之下倒拿錢來堵我的嘴!” 那老媽子冷笑了一聲道:“原是呢,錢賺飽了,也該走了,再不走,在舊奶奶手裡賺的錢,都要在新奶奶手裡貼光了!”霓喜便叫她滾,她道:“辭工我是要辭的,我到老闆跟前辭去。

    ” 霓喜跳腳道:“你别擡出老闆來吓唬我,雖說一日為夫,終身是主,他哪,我要他坐着死,他不敢睡着死!你們一個個的别自以為你們來在我先,你看我叫你們都滾蛋。

    ” 跳了一陣,逼那老媽子立時三刻卷鋪蓋。

    老媽子到下房去了半晌,霓喜待要去催,走到門首,聽見這老媽子央一個同事的幫她打鋪蓋,兩人一遞一聲說道:“八輩子沒用過傭人,也沒見這樣的施排!狂得通沒個褶兒!可憐我們老闆給迷得失魂落魄的,也是一把年紀,半世為人了,男人的事,真是難講。

    你别說,他自己心裡也明白,親戚朋友,哪一個不勸? 家鄉的信一封一封地寄來,這邊的事敢情那邊比咱們還清楚。

     他看了信,把自己氣病了,還抵死瞞着她,怕她生氣。

    你說男人傻起來有多傻!”霓喜聽了此話,便是一愣,三腳兩步走開了,靠在樓梯欄杆上,樓梯上橫搭着竹竿,上面挂一隻鳥籠,她把鳥籠格子裡塞着的一片青菜葉拈在手中,逗那鳥兒,又聽屋裡說道:“撐大了眼睛往後瞧罷,有本事在這門子裡待一輩子!有一天惡貫滿盈,大家動了公憤,也由不得老的做主了,少不得一條棒攆得她離門戶的!窦家的人還不曾死絕了。

    ” 霓喜撥轉身來往上房走,也忘了手裡還拿着那青菜葉,葉子上有水,冰涼的貼在手心上,她心上也有巴掌大的冰涼的一塊。

    走到房裡,窦堯芳歪在床上,她向床上一倒,枕着他的腿哭了起來。

    堯芳推推她,她哭道:“我都知道了,誰都恨我,恨不得拿長鍋煮吃了我。

    我都知道了!”她一面哭,一面搖撼着,将手伸到懷裡去,他襯衫口袋裡有一疊硬硬的像個對折的信封。

    她把手按在那口袋上,他把手按在她手上,兩人半晌都不言語。

    堯芳低低地道:“你放心。

    我在世一日,不會委屈了你。

    ”霓喜哭道:“我的親人,有一天你要有個山高水低……”堯芳道:“我死了,也不會委屈了你。

    當初你跟我的時候,我怎麼說來?你安心便了,我自有處置。

    ”霓喜嗚咽道:“我的親人……”自此恩愛愈深。

    堯芳的病卻是日重一日,看看不起,霓喜衣不解帶服侍他,和崔玉銘難得在黑樓梯上捏一捏手親個嘴。

    這天晚上,堯芳半夜裡醒來,喚了霓喜一聲。

    霓喜把小茶壺裡兌了熱水送過來,他搖搖頭,執住她的手,未曾開言,先淚流滿面。

    霓喜在他床沿上坐下了,隻聽見壁上的挂鐘“滴搭玳搭,滴搭玳搭”走着,鳥籠上蒙着黑布罩子,電燈上蒙着黑布罩子,小黃燈也像在黑罩子裡睡着了。

    玻璃窗外的月亮,暗昏昏的,也像是蒙上了黑布罩子。

     堯芳道:“我要去了,你自己凡事當心,我家裡人多口雜,不是好相與的。

    銀官同你女兒的親事,隻怕他們不依,你也就撂開手算了罷。

    就連我同你生的兩個孩子,也還是跟着你的好,歸他們撫養,就怕養不大。

    你的私房東西,保得住便罷,倘若保不住,我自有别的打算。

    我的兒,你做事須要三思,你年紀輕輕,拖着四個孩子,千斤重擔都是你一個人挑。

     你的性子,我是知道的:憑你這份脾氣,這份相貌,你若嫁個人,房裡還有别的人的,人也容不得你,你也容不得人。

    我看你還是一夫一妻,揀個稱心的跟了他。

    你不是不會過日子的,隻要夫妻倆一心一計,不怕他不發達。

    ” 一席話直說到霓喜心裡去,不由得紛紛落淚,雖未放聲,卻哭得肝腸崩裂。

    堯芳歇過一口氣來,又道:“我把英皇道的支店給了玉銘。

    去年冬天在那邊弄了個分店,就是這個打算。

     地段不大好,可是英皇道的地皮這兩年也漸漸值錢了,都說還要漲。

    我立了張字據,算是盤給他了,我家裡人決不能說什麼說。

    ”霓喜心頭怦怦亂跳,一時沒聽懂他的意思,及至會過意來,又不知如何對答。

    她一隻手撐在裡床,俯下身去察看他的神色,他卻别過臉去,歎口氣,更無一語。

     鐘停了,也不知什麼時候了,霓喜在時間的荒野裡迷了路。

    天還沒有亮,遠遠聽見雞啼。

    歇半天,咯咯叫一聲,然而城中還是黑夜,海上還是黑夜。

    床上這将死的人,還沒死已經成了神,什麼都明白,什麼都原恕。

     霓喜趴在他身上嗚嗚哭着,一直哭到天明。

     第二天,堯芳許是因為把心頭的話痛痛快快吐了出來了,反倒好了些。

    霓喜一夜不曾合眼,依舊強打精神,延醫炖藥。

     尋崔玉銘不見,店裡人回說老闆差他上銅鑼灣支店去有事,霓喜猜他是去接收查賬去了,心裡隻是不定,恨不得一把将他撾到跟前,問個清楚。

    午飯後,堯芳那内侄領了銀官來探病,勸霓喜看兩副壽木,沖沖喜。

    陸續又來了兩個本家,霓喜見了他家的人,心裡就有些嘀咕,偷空将幾件值錢的首飾打了個小包裹,托故出去了一趟,隻說到銅鑼灣修道院去找外國大夫來與堯芳打針,徑奔她那唱廣東戲的小姊妹家,把東西寄在她那裡。

    心中又放不下玉銘,趁便趕到支店裡去找他。

     黃包車拖到英皇道,果然是個僻靜去處,新開的馬路,沿街憑空起一帶三層樓的房屋,孤零零的市房,後頭也是土墩子,對街也是土墩子,幹黃的土墩子上偶爾生一棵青綠多刺的瘦仙人掌。

    幹黃的太陽照在土墩子上,仙人掌的影子漸漸歪了。

     霓喜坐在黃包車上尋那同春堂的招牌,尋到末一幢房子,認明字号,跳下車來付錢,這荒涼地段,難得見到這麼個妖娆女子,頗有幾個人走出來觀看。

    崔玉銘慌慌張張鑽出來,一把将她扯到屋子背後,亂山叢裡,埋怨道:“我的娘,你怎麼冒冒失失沖了來?窦家一個個摩拳擦掌要與你作對,你須不是不知道,何苦落個把柄在他們手裡?”霓喜白了他一眼道: “惦記着你嘛!記挂你,倒記挂錯了?”兩人就靠在牆上,粘做一處,難解難分。

    霓喜細語道:“老的都告訴了我了。

    究竟是怎麼回事,我還是不懂。

    ”玉銘道:“我也是不懂。

    ”霓喜道: “當真寫了字據?”玉銘點頭。

    霓喜道:“鑰匙賬簿都交給你了?” 玉銘點頭。

    霓喜道:“他對你怎麼說的?”玉銘道:“他沒說什麼,就說他眼看着我成人的,把我當自家子侄看待,叫我以後好好的做生意。

    ”霓喜點頭道:“别說了,說得我心裡酸酸的。

    我對不起他。

    ”不由得滴下淚來。

     玉銘道:“你今兒怎麼得空溜了出來?”霓喜道:“我隻說我到修道院裡去請大夫。

    我看他那神氣,一時還不見得死哩,總還有幾天耽擱。

    我急着要見你一面,和你說兩句話。

    ”兩人又膩了一會,霓喜心裡似火燒一般,拉着他道:“我到店裡看看去,也不知這地方住得住不得——太破爛了也不行。

    ”玉銘道:“今兒個你不能露面,店裡的人,都是舊人,夥計們還不妨事,有個帳房先生,他跟窦家侄兒們有來往的,讓他看見你,不大方便。

    好在我們也不在乎這一時。

    ”霓喜道:“我看你趁早打發了他,免得生是非。

    ”玉銘道:“我何嘗不這麼想,一時抹不下面子來。

    ”霓喜道:“多給他兩個月的錢,不就結了?”玉銘道:“這兩天亂糟糟的,手頭竟拿不出這筆錢。

    ”霓喜道:“這個容易,明兒我拿根金簪子去換了錢給你。

    我正嫌它式樣拙了些,換了它,将來重新打。

    ” 當下匆匆别過了玉銘,趕到修道院的附屬醫院去,恰巧她那熟識的醫生出診去了,她不耐久候,趁機又到她那唱戲的幹妹子家跑了一趟,意欲将那根金簪子拿了來。

    誰知她那小姊妹,一口賴得幹幹淨淨,咬準了說并不曾有什物事寄在她那裡。

    正是:莫信直中直,須防仁不仁。

    霓喜待要與她拼命,又不敢十分嚷出去,氣得簌簌抖,走出門來,一時不得主意,正覺得滿心委屈,萬萬不能回家去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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