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易太太叫将起來道:“不行!哪有這樣的?早又不說,不作興的。
”
“我還正想着手風轉了。
”剛胡了一牌的黑鬥篷呻吟着說。
“除非找廖太太來。
去打個電話給廖太太。
”易太太又向佳芝道:“等來了再走。
”
“易先生替我打着。
”佳芝看了看手表。
“已經晚了,約了個掮客吃咖啡。
”
“我今天有點事,過天陪你們打通宵。
”易先生說。
“這王佳芝最壞了!”易太太喜歡連名帶姓叫她王佳芝,像同學的稱呼。
“這回非要罰你。
請客請客!”
“哪有行客請坐客的?”馬太太說。
“麥太太到上海來是客。
”
“易太太都說了。
要你護着!”另一個黑鬥篷說。
她們取笑湊趣也要留神,雖然易太太的年紀做她母親綽綽有餘,她們從來不說認幹女兒的話。
在易太太這年紀,正有點搖擺不定,又要像老太太們喜歡有年青漂亮的女性簇擁的,衆星捧月一般,又要吃醋。
“好好,今天晚上請客,”佳芝說。
“易先生替我打着,不然晚上請客沒有你。
”
“易先生幫幫忙,幫幫忙!三缺一傷陰骘的。
先打着,馬太太這就去打電話找搭子。
”
“我是真有點事,”說起正事,他馬上聲音一低,隻咕哝了一聲。
“待會還有人來。
”
“我就知道易先生不會有工夫,”馬太太說。
是馬太太話裡有話,還是她神經過敏?佳芝心裡想。
看他笑嘻嘻的神氣,也甚至于馬太太這話還帶點讨好的意味,知道他想人知道,恨不得要人家取笑他兩句。
也難說,再深沉的人,有時候也會得意忘形起來。
這太危險了。
今天再不成功,再拖下去要給易太太知道了。
她還在跟易太太讨價還價,他已經走開了。
她費盡唇舌才得脫身,回到自己卧室裡,也沒換衣服,匆匆收拾了一下,女傭已經來回說車在門口等着。
她乘易家的汽車出去,吩咐司機開到一家咖啡館,下了車便打發他回去。
時間還早,咖啡館沒什麼人,點着一對對杏子紅百折綢罩壁燈,地方很大,都是小圓桌子,暗花細白麻布桌布,保守性的餐廳模樣。
她到櫃台上去打電話,鈴聲響了四次就挂斷了再打,怕櫃台上的人覺得奇怪,喃喃說了聲:“可會撥錯了号碼?”
是約定的暗号。
這次有人接聽。
“喂?”
還好,是邝裕民的聲音。
就連這時候她也還有點怕是梁閏生,盡管他很識相,總讓别人上前。
“喂,二哥,”她用廣東話說。
“這兩天家裡都好?”
“好,都好。
你呢。
”
“我今天去買東西,不過時間沒一定。
”
“好,沒關系。
反正我們等你。
你現在在哪裡?”
“在霞飛路。
”
“好,那麼就是這樣了。
”
片刻的沉默。
“那沒什麼了?”她的手冰冷,對鄉音感到一絲溫暖與依戀。
“沒什麼了。
”
“馬上就去也說不定。
”
“來得及,沒問題。
好,待會見。
”
她挂斷了,出來叫三輪車。
今天要是不成功,可真不能再在易家住下去了,這些太太們在旁邊虎視眈眈的。
也許應當一搭上他就找個什麼借口搬出來,他可以撥個公寓給她住,上兩次就是在公寓見面,兩次地方不同,都是英美人的房子,主人進了集中營。
但是那反而更難下手了——知道他什麼時候來?要來也是忽然從天而降,不然預先約定也會臨時有事,來不成。
打電話給他又難,他太太看得緊,幾個辦公處大概都安插得有耳目。
便沒有,隻要有人知道就會壞事,打小報告讨好他太太的人太多。
不去找他,他甚至于可以一次都不來,據說這樣的事也有過,公寓就算是臨别贈品。
他是實在誘惑太多,顧不過來,一個眼不見,就會丢在腦後。
還非得釘着他,簡直需要提溜着兩隻乳房在他跟前晃。
“兩年前也還沒有這樣哩,”他擁着吻着她的時候輕聲說。
他頭偎在她胸前,沒看見她臉上一紅。
就連現在想起來,也還像給針紮了一下,馬上看見那些人可憎的眼光打量着她,帶着點會心的微笑,連邝裕民在内。
隻有梁閏生佯佯不睬,裝作沒注意她這兩年胸部越來越高。
演過不止一回的一小場戲,一出現在眼前立刻被她趕走了。
到公共租界很有一截子路。
三輪車踏到靜安寺路西摩路口,她叫在路角一家小咖啡館前停下。
萬一他的車先到,看看路邊,隻有再過去點停着個木炭汽車。
這家大概主要靠門市外賣,隻裝着寥寥幾個卡位,雖然陰暗,情調毫無。
靠裡有個冷氣玻璃櫃台裝着各色西點,後面一個狹小的甬道燈點得雪亮,照出裡面的牆壁下半截漆成咖啡色,亮晶晶的凸凹不平;一隻小冰箱旁邊挂着白号衣,上面近房頂成排挂着西崽脫換下來的線呢長夾袍,估衣鋪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