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落着大雨,屋檐上的水槽早壞了,這些時候都不曾修理過,雨水就沿着窗戶從縫隙浸入屋裡,又從窗台流到了地闆上。
我的書桌的一端正靠在窗台下面,一部分的雨水就滴在書桌上,把堆在那一角的書、信和稿件全打濕了。
我已經躺在床上,聽見滴水的聲音才慌忙地爬起來,扭燃電燈。
啊,地闆上積了那麼一大灘水!我一個人吃力地把書桌移開,使它離窗台遠一些。
我又搬開了那些水濕的書籍,這時候我無意間發見了你的信。
你那整齊的字迹和信封上的香港郵票吸引了我的眼光,我拿起信封抽出了那四張西式信箋。
我才記起四個月以前我在怎樣的心情下面收到你的來信。
我那時沒有寫什麼話,就把你的信放在書堆裡,以後也就忘記了它。
直到今天,在這樣的一個雨夜,你的信又突然在我的眼前出現了。
朋友,你想,這時候我還能夠把它放在一邊,自己安靜地躺回到床上閉着眼睛睡覺嗎?
“為了這書,我曾在黑暗中走了九英裡的路,而且還經過三個冷僻荒涼的墓場。
那是在去年九月二十三夜,我去香港,無意中見到這書,便把袋中僅有的錢拿來買了。
這錢我原本打算留來坐Bus回鴨巴甸的。
”
在你的信裡我讀到這樣的話。
它們在四個月以前曾經感動了我。
就在今天我第二次讀到它們,我還仿佛跟着你在黑暗中走路,走過那些荒涼的墓場。
你得把我看做你的一個同伴,因為我是一個和你一樣的人,而且我也有過和這類似的經驗。
這樣的經驗我确實有的太多了。
從你的話裡我看到了一個時期的我的面影。
年光在我的面前倒流過去,你的話使我又落在一些回憶裡面了。
你說,你希望能夠更深切地了解我。
你奇怪是什麼東西把我養育大的?朋友,這并不是什麼可驚奇的事,因為我一生過的是“極平凡的生活”。
我說過,我生在一個古老的家庭裡,有将近二十個的長輩,有三十個以上的兄弟姊妹,有四五十個男女仆人,但這樣簡單的話是不夠的。
我說過我從小就愛和仆人在一起,我是在仆人中間長大的。
但這樣簡單的話也還是不夠的。
我寫出了一部分的回憶,但我同時也埋葬了另一部分的回憶。
我應該寫出的還有許多、許多的事情。
是什麼東西把我養育大的?我常常拿這個問題問我自己。
當我這樣問的時候,最先在我的腦子裡浮動的就是一個“愛”字。
父母的愛,骨肉的愛,人間的愛,家庭生活的溫暖,我的确是一個被人愛着的孩子。
在那時候一所公館便是我的世界,我的天堂。
我愛一切的生物,我讨好所有的人。
我願意揩幹每張臉上的眼淚,我希望看見幸福的微笑挂在每個人的嘴邊。
然而死在我的面前走過了。
我的母親閉着眼睛讓人家把她封在棺材裡。
從此我的生活裡缺少了一樣東西。
父親的房間突然變得空闊了。
我常常在幾間屋子裡跑進跑出,喚着“媽”這個親愛的字。
我的聲音白白地被寂寞吞食了,牆壁上母親的照片也不看我一眼。
死第一次在我的心上投下了陰影。
我開始似懂非懂地了解恐怖和悲痛的意義了。
我漸漸地變成了一個愛思想的孩子。
但是孩子的心究竟容易忘記,我不會整天垂淚。
我依舊帶笑帶吵地過日子。
孩子的心就像一隻羽毛剛剛長成的小鳥,它要飛,飛,隻想飛往廣闊的天空去。
幼稚的眼睛常常看不清楚。
小鳥懷着熱烈的希望展翅向天空飛去,但是一下子就碰着鐵絲落了下來。
這時我才知道,自己并不是在自由的天空下面,卻被人關在一個鐵絲籠裡。
家庭如今換上了一個面目,它就是阻礙我飛翔的囚籠。
然而孩子的心是不怕碰壁的。
它不知道絕望,它不知道困難,一次做失敗的事情,還要接二連三地重做。
鐵絲的堅硬并不能夠毀滅小鳥的雄心。
經過幾次的碰壁以後,連安靜的孩子也知道反抗了。
同時在狹小的馬房裡,我躺在那些病弱的轎夫的煙燈旁邊,聽他們叙述悲痛的經曆;或者在寒冷的門房裡,傍着黯淡的清油燈光,聽衰老的仆人絕望地傾訴他們的胸懷。
那些沒有希望隻是忍受苦刑般地生活着的人的故事,在我的心上投下了第二個陰影。
而且我的眼睛還看得見周圍的一切。
一個抽大煙的仆人周貴偷了祖父的字畫被趕出去做了乞丐,每逢過年過節,偷偷地跑來,躲在公館門前石獅子旁邊,等着機會央求一個從前的同事向舊主人讨一點賞錢,後來終于凍餒地死在街頭。
老仆人袁成在外面煙館裡被警察接連捉去兩次,關了幾天才放出來。
另一個老仆人病死在門房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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