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哪——回來了”的喚聲。
人們慢慢地走過去。
聽聲音好像這全是女人。
這深夜!雨沒有停止,反而落得更急了。
但是那幾個女人好像沒有感覺似的慢慢地走着,叫着。
在靜夜裡她們的叫聲顯得很凄慘。
一聲,兩聲……漸漸地低下去,去遠了。
這是母親為生病的孩子叫魂的聲音。
同路的大約也是病人的親屬。
我不知道她們一共是幾個,不過據我推想,多半是三個。
我仿佛聽見三個人的講話聲。
這樣一想,我立刻記起我在什麼地方見過的一個景象了。
不錯,我在梭羅古勃的小說《古屋》見俄羅斯作家梭羅古勃的中篇小說《古屋》,陳炜谟譯,上海商務印書館出版。
裡看見了的:三個女人在花園裡月光下悲哀地喚着一個孩子的名字,她們等着那個永不會回來的孩子的歸來。
母親哀痛地喚着:“波利亞,波利亞啊!”祖母含淚回答着:“波利亞不會來了,波利亞已經不在了。
”姐姐向着月亮伸出手哭喊:“波利亞已經被絞死了!”三個人并排站着,望着月亮哭泣。
這母親的心,親人的心,是可以曆萬劫而不滅的。
我不能非笑這樣的女人,我甚至不想非笑在我窗下冒急雨、犯寒氣、為孩子叫魂的迷信的婦女。
難道她們真會叫回孩子的失去的“魂”麼?自然不會。
但是母親的心有時也會治愈孩子的疾病。
雨仍在落。
不知道怎樣我的睡意被這一陣雨掃去了。
我在床上翻來覆去地想着。
我又想到你,想到你們。
你們現在究竟在什麼地方?為什麼不設法透出來一點消息?或者你們真的不存在了?或者真的陷了在敵人的手裡?這不可能!我不相信那些謠言。
我想呼喚你們,尤其是你。
(我和你曾經共過患難,一同在廣州的大轟炸下逃出了性命,一起從廣州的敵人虎口中逃出來。
那次的情形和這次的應該有十分之四五的相似處,但是這次我卻安居在這裡,對你甚至無法伸出一隻救援的手。
)然而你們怎樣能夠聽見我的聲音呢?我奇怪:難道友人的心就不能像母親的心那樣萬古長青麼?我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一個靜寂的寒夜過去了。
接着來的是同樣一個痛苦的夜。
我又被噩夢驚醒,而且我又聽見三個女人在馬路上走過去,一路叫喚着。
我不能再閉上眼睛,我又在想一些事情。
從母親的心我又想到友人的心。
這次我因為自己的“束手無策”感到苦惱了。
為了安慰我的心,我呼喚了你們幾個友人的名字。
沒有回應。
我這聲音是不能夠越過山越過海的。
于是我隻得求助于幻想了:第二天太陽剛剛出來就聽見你在窗下喚我,我便下樓去為你開門,讓你坐下,喝一杯你喜歡的酽茶,然後聽你暢談脫險的經過。
幻想終于是幻想。
我又坐在窗前寫這篇懷念的文章了。
不,我在這裡應該寫“坐在樓下飯桌前面”,因為拿起筆開始寫這篇文章時我坐在樓上房裡,時間是十二月二十幾日,現在卻是一月十七了。
病使我中途擱下筆:我打過一次擺子,好些天不能多用思想,不能做事情,我又白白地浪費了三個禮拜的光陰。
這中間,除了謠言外,我得不到一點關于你們的消息。
懷念把寂寞堆在我的心上和我的兩肩上,我無法排遣,隻得再拿起筆每天寫一些字,我已經塗壞五張稿紙了。
以上三段是昨晚寫的。
今天是一個溫暖的晴天,這裡發過兩次警報。
現在是午後一點半鐘,第二次警報還沒有解除,我關起門在樓下飯廳裡寫字,我仍然在寫這篇短文。
你看,我的心又在呼喚你們了。
你為什麼至今還不給我通個消息?你,你們未必到現在還聽不見這樣一個友人的呼喚?
我想,你們應該聽見的,至少有一天你們會聽見的。
那麼我希望你們早日安全地歸來,和我們一起呼吸自由的空氣。
一九四二年一月十八日在桂林寫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