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聲仍然不止。
夜漸漸地涼起來。
我有點毛骨悚然了。
現在不僅是小床旁邊,連書架上,甚至窗前、屋角都響起了這同樣傷心的哭聲。
哭聲并不高,可是整個屋子都好像在哭了。
我一個人被這無所不在的哭聲包圍着。
“誰在哭?”我問道。
沒有人回答我。
“誰在哭?”我再問。
仍然沒有人回答。
“讓我安靜!”我又說。
這次我得到了答複:“八年前,八年來你允許我們的希望……在哪裡?拿給我們!”
“我允許過你們什麼希望?你們是誰?”我惶惑地問道。
“你要我們相信未來……你要我們把一切貢獻給抗戰……你允許過我們獨立與自由……你騙了我們……”
“你們是誰?我并不認識你們。
”我驚恐地再問。
“冤枉!冤枉!”哭聲不回答我,卻用一種帶怒的聲音叫冤。
“冤枉的事多得很!為什麼要找我?我并不認識你們!”我大聲分辯。
“你對我們描寫過光明和幸福的美景。
可是我們隻看見官僚發财,投機家得利,接收人員作威作福,欺壓良民……洋房、金條、女人,應有盡有。
還有漢奸搖身一變,升了——”
“這跟我有什麼相幹?”我打斷了他的話。
“壞人享樂,好人受苦。
物資在倉庫裡腐爛,而多數人缺乏一切。
勝利給我們的親人帶來饑餓、痛苦與貧困,在另一些人中間卻充滿着荒淫與無恥。
我們粉身碎骨、肝腦塗地所換來的新秩序絕不是這樣!”
“這不是我幹的事,你們為什麼問我?你們究竟是誰?”我激動地問,這段話把我的心擾亂了。
“他們”的悲憤傳染到我的身上來了。
“我們是誰?難道你忘記了我們?我們是斷掉的手和腿,是給炸彈片撕掉的肉和皮;我們是瞎了的眼睛,是野狗吃掉的心肺;我們是被燒成了灰的骨頭,是像水一樣淌出來的血;我們是砍掉的頭,是活埋了的屍首;我們是睡在異鄉、荒冢裡的枯骨!冤枉!冤枉!“
我渾身打顫。
我受不了這些話。
我的确認識他們。
這八年來在許多地方我都見過他們。
可是我早已把他們忘記了。
我沒法回答他們,也找不到反駁的話。
我忍不住痛苦地、氣憤地對他們說:“你們向我叫冤有什麼用?為什麼你們不再活一次,把弄錯了的事情重新安排一下?為什麼不用自己的力量争取到獨立與自由、光明與幸福,卻躲在黑暗裡傷心哭泣?……”
雄雞突然叫起來,聲音洪亮。
我吃了一驚。
我掉頭四顧。
屋子裡沒有哭聲。
我在和誰談話,醒着的明明隻有我一個?難道我剛才做了一場噩夢?不然我為什麼覺得這麼疲倦?
小床隐在陰暗裡。
孩子靜靜地睡着。
我并不曾把她驚醒。
屋子裡最後的一線月光也消失了,留下我睜大眼睛站在黑暗中間。
我并沒有睡意。
一九四六年七月在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