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月亮,天空又很晴朗,雖然十二月的晚風吹到人身上也有冷意了,我吃過晚飯,依舊高興地穿着高屐子一個人在屋前小小的園子裡散步。
山下面的人家都燃着燈,但大半被樹木遮住了,隻有星點似的光送到我的眼裡來。一層薄霧蓋着它們,不,不僅罩着這些燈火,并且還罩着山下面靜靜的街市。
清朗的天空中除了半圓月外,還稀疏地點綴了一些星星。在這房屋的正對面,閃爍着獵戶星座的七顆明星;挂在四個角下方的獵戶甲星,就是那較大的一顆,隻有它在這無雲的藍空裡放射着紅光。遠遠地在天際是那一片海,白蒙蒙地在冷月下面發光。
望着這星,望着這海,我不禁想起日光岩日光岩:在福建廈門對岸的鼓浪嶼。下的美麗的島上風光了,我不用“往事”這個帶感傷性的字眼。
不止一次,我在日光岩下的島上看過這七顆永不會墜落的星,看過和這海相似的海。那些時候我都是跟朋友們在一起的。那些朋友的年紀和我的差不多。
就像懷了移山之志的愚公一樣,我們這一群年輕人把為人類找幸福的船這個重擔子不量力地放在肩上胡亂地忙碌過了。我是最不中用的人,但是生活在那些朋友的中間我也曾過了一些幸福的日子。
龍眼花開的時候,我也曾嗅着迷人的南方的香氣;繁星的夜裡我也曾坐了劃子在海上看星星。我也曾跨過生着龍舌蘭的頹垣。我也曾打着火把走過黑暗的窄巷。我也曾踏着長春樹的綠影子,捧着大把龍眼剝着吃,走過一些小村鎮。我也曾在海濱的旅館裡聽着隔房南國女郎彈奏的南方音樂,推開窗戶就聽見從海邊碼頭上送來的年輕男女的笑聲。
這些也許會引起年輕詩人的靈感罷。可是我們當時卻懷着興奮和緊張的心情,或者說起來就想流淚似的感動。山水的美麗在我們的眼前都變得渺小了。我們的眼睛所看見的隻是那在新的巨靈前戰栗着的舊社會的垂死的狀态。
時間是地馳過去了。我們的努力也跟着時間逝去了。一堆廢墟留在我們後面,使得好些人歎息。我們不能不承認失敗了。也許還有人會因為這個灰心罷,我不知道。我自己在一陣絕望之際也曾發出過痛苦的叫号。……
如今在這安靜的月夜裡,望着眼前這陌生的,但又美麗的景物,望着天際的和日光岩下的海面類似的海,望着那七顆随時随地都看見的獵戶星,雖然因此想到了以前的一切和現在橫在那裡的廢墟,我也沒有一點感傷,反而我又一次在這裡聽見舊社會的垂死的呻吟了。同時在朦胧的夜霧中,我看見了新的巨靈像背負地球的阿特拉斯阿特拉斯(Atlas):希臘神話中的一個巨人,被罰用頭和雙手(一說用兩肩)支持天空。那樣在空中立着。這新的巨靈快要來了罷。他會來完成我們所不能完成的一切。1935年2月在日本橫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