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長夜

首頁
    臉朝着人群。

    怎麼!還是先前那張美麗的臉,還是先前撲倒在台階上哀哭的女人。

    現在她神色自若地走上斷頭台去。

    她對自己的生命似乎沒有愛惜,上斷頭台就像去赴宴會。

    平靜的,甚至帶着安慰表情的面顔是那麼年輕,那麼純潔。

    一對美麗的藍眼睛望着天空。

    巴黎的天還沒有她的眼睛這麼美!我想起一個人的話:“為了使你美麗的眼睛不掉淚,我願意盡一切力量。

    ”見阿·托爾斯泰(1883—1945)的劇本《丹東之死》(1923)第四幕。

    〖ZK)〗但是她也在木闆上躺下了。

     “铛”的一聲,架上的大刀又落了下來。

    我不由自主地叫出一聲“呀!”仿佛一滴血濺到了我的眼鏡片上,模糊中我看見一個被金絲發蓋着的人頭滾進籃子裡。

     露西·德木南終于跟着她的丈夫死去了。

    那個籃子裡一定還留着她的丈夫頸項上淌出來的血罷。

     我忽然想起了德熱沙爾的詩:有着溫柔的愛情的女人小孩兒,小鳥兒,母親的心,蘆葦的身,露西,一個優美的女人…… …… 啊,你可愛的小女人,為了追随你所崇敬的愛人你在斷頭台上做了自願的犧牲,獻出了你年輕的生命。

     啊,想起你不由我眼淚縱橫! ……見E.德熱沙爾的詩集《大革命的詩》(1879年巴黎版)。

    詩人的語言在我的耳邊反複響着。

    那個披着金發的美麗的頭又在黑暗中出現了。

    眼睛緊閉,嘴唇像要發出哀訴似地微微張開,鮮紅的血從雪白的頸項下不斷地滴落…… 我把眼睛閉上。

    我的眼睛已經受到傷害了。

    我覺得眼珠像被針刺似的痛起來。

    我取下眼鏡,伸手慢慢地揉眼皮。

    那個金發複額的法國少婦的頭還在我的眼前搖晃。

    我取開手,睜大眼睛。

    仍然隻有一盞燈和一本書。

    一百五十年前的悲劇是無可挽回的了。

    為什麼今天還會輪着我站到公果爾德廣場上,讓我的心受一番熬煎? 我擡起頭凝神地望着那一圈跳蕩似的金黃色的燈火。

    我想忘記一百五十年前的事,但是我的思想固執地偏偏粘在那件事情上面。

    砍去露西·德木南的頭的斷頭機也砍去了羅伯斯庇爾的頭。

    血不能填塞人的饑餓。

    為什麼當時沒有人伸出一隻手把那隻粗壯的膀子拉住?為什麼從那些昂着頭在台階上觀看的人中間不發出一聲“夠了”的叫喊? 遲了!斷頭機終于殺死了革命,讓反動勢力得到了勝利! 遲了,一百五十年已經很快地過去了。

    難道我還有什麼辦法來改寫曆史,把砍去的頭接在早已腐爛的身上?對一百五十年前的悲劇我不能夠做任何事情。

    我縱然懷着滿腔的悲憤,也無從發洩。

     但是悲憤也會燃燒的。

    和眼前的燈火一樣,它在我的胸膛裡燃起來。

    我的身體應該是個奇怪的東西,先前那裡面有的是狂濤巨浪,現在卻是一陣炙骨熬心的烈火。

    我絕望地掙紮着。

     我又凝神傾聽,我希望在靜寂中聽出一下腳聲,我希望聽出一兩聲表示這個世界還醒着的響動。

    我希望一個熟人起來叩門。

    我甚至想,隻要有一個人,哪怕是不認識的人也好,隻要他走進來,坐在我對面,讓我把我的悲憤全傾吐給他。

    這時候我多麼希望能夠找到一個醒着的人。

     我聽了許久,坐了許久,希望了許久。

     于是像回答我的希望似的在外面起了一種聲音。

    什麼東西在沙沙地響?難道誰在門外私語,等着我去開門?或者我又在做夢,不然就是我的聽覺失了效用? 我坐着,聽着。

    我隻覺得一股一股的冷氣從腳下沿着腿升上來。

    我終于聽出來了:雨聲。

    聲音越來越密,越響。

    後來連屋檐水滴下聲也聽得見了。

    雨聲淹沒了一切,甚至掃去了我的希望。

     我還是坐着,我還是聽着。

    我要坐到什麼時候?聽到什麼時候?難道我必須等到天明?或者我還能夠懷着滿腹烈火進入夢中? 我不想閉上眼睛。

    即使我能進到夢中,我也不會得着安甯。

    火熱的心在夢裡也會受到熬煎的。

    那麼我就應該在書桌前面坐到天明麼? 夜更加冷了。

    這麼長的夜。

    還不見一線白日的光亮。

    不曉得要到什麼時候才是它的盡頭。

    枯坐地等待是沒有用的。

    不會有人來叩門。

    我應該開門出去看看天空的顔色。

    我應該出去找尋晨光的征象。

     我移動我的腿,又是一陣麻木,仿佛誰把冰綁了在我的腿上似的。

    我掙紮了片刻,終于直立起來了。

     燈火開始在褪色。

    黑暗從埋伏處出來向我圍攻。

    但是我用堅定的腳步穿過黑暗走到外面,打開了大門。

     一股冷風迎面撲上來。

    暗灰色的空中飄着蒙蒙的細雨。

    天空低低罩在我的頭上,看不見一小片雲彩。

    我的眼前隻是一片暗霧。

     “難道真的不會有天明麼?”我絕望地問道,我望着這景象發問了。

     但是從什麼地方飄過來一聲竹笛似的雞叫。

    這意外的聲音使我疑心自己的耳朵聽錯了。

    我屏住氣向這廣闊的空間聽去。

     歡呼似的雞聲又響起來。

     我吐了一口氣。

    我的寂寞的心得到安慰了;我的燃燒的心得到甯靜了。

     這是光明的呼聲。

    它會把白晝給我們喚醒起來。

     漫漫的長夜逼近它的盡頭了。

    1941年冬在桂林
上一頁 章節目錄 下一章
推薦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