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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節訣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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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和他的難友們在上海送别了六十年代後期寒冷的冬天,來到奉賢文化系統“五七”于校。

    面臨的七十年代初春,仍是一片凄厲的灰濛濛的景象。

    幹校地處東海之濱,奉賢縣東南叫作“塘外”的海堤之外,那是一塊未曾開墾過的荒涼的鹽堿地,漫無邊際。

    他們住的是新建蘆葦棚,棚頂蓋稻草。

    海邊風大,吹得棚子整夜格格響。

    泥地潮濕,逢到下雨天,路上泥濘沒膝,室内更加潮濕,床鋪棉被全還潮,真是苦不堪言。

    對巴金他們來說,這樣的難苦生活還能頂住;最使人不能忍受的是,周圍工宣隊和“造反派”的臉色,比海邊陰沉的天色還要難看。

     幹校的主要任務是勞動。

    巴金上了年紀,原來就笨手笨腳,一聽到造反派厲聲吆喝,更加膽戰心驚,勞動時不免經常摔跤,有一次身子滑到溝裡,連眼鏡都找不到;這樣的肉體與精神折磨,使他越來越瘦,也越來越老了。

    但他還是認認真真地勞動。

    這裡有堅忍,有寬容;有悲涼,也有失望。

    有時他還與别人一起包幹一塊菜地澆水。

    别人有情緒,不肯多幹;他就隻好把别人應做不曾做的,自己來做。

    他往往做得精疲力盡,一到晚上就不免常做惡夢。

    幾乎每夜做夢。

    他的床邊,讓一批惡人貼滿了誣蔑他的标語,他不敢、也不想把它們撕掉。

    他在半夜裡發出怪叫,因為他看到魔鬼伸出雙手來捉弄他,有時甚至驚恐得從床上滾下地來,雖沒有摔傷,卻把别人驚醒。

    工宣隊頭頭說他夜裡睡不好,是因為他心裡有鬼。

    巴金想,他自己心裡倒沒有鬼,鬼是在某些心懷叵測打着幌子篡位奪權的陰謀家心裡。

     他還經常被人押回上海去遊鬥,不是去哪個工廠,就是到哪個學校,因為他的名氣最響,人家對他的興趣也就最濃。

    工宣隊和造反派頭頭們都說,巴金寫的書最多,讀者也最多,因此群衆受他的“毒害”也最深,特别要對他批深批透。

    巴金有時幾天不來幹校,因為他被押到市區,就被市區的人留了下來。

    人們經常看到,巴金一回到幹校,就立刻放下背包,頭上戴起草帽,頸上圍好毛巾,趕到田裡參加勞動。

    他受到侮辱,受到責罵,習慣了,也從不反抗,他在内心已逐漸明白:“文化大革命”原是這麼一回事:不要知識,不要文化,好讓一批騙子在台上永遠當家作主。

     他不相信騙子能永遠騙下去,他等待騙子們垮合。

    他不再祈求這些騙子來“解放”自己。

    春來秋去,一年又一年,到了一九七二年一月十日,那天早晨,天氣非常寒冷,地處海邊的幹校,更是寒風刺骨,滴水成冰。

    巴金忽然從蘆葦棚邊的廣播喇叭中聽到陳毅副總理追悼會實況錄音,他這才知道陳毅已經去世了!他怎麼也想象不出這個一向精神抖擻,身體壯健,生龍活虎似的前上海市市長竟會離開世界。

    這使他想到不久前,在康生、江青、張春橋這些人指使下,那些造反派把“老右派”“黑大炮”等惡毒字眼加在陳毅身上的事情。

    這多年來,他曾經與陳毅有多少次相聚,一九六六年六七月間,在北京亞非作家緊急會議中,他還看見過陳毅與周恩來在一起談笑自若,坐在主席台上;到晚上,還搖着葵扇、冒着炎暑來旅館看大家。

    哪料到這麼個鋼鐵漢竟給這些惡人逼死! 幹校的冬天,寒風凜冽,廣播喇叭裡播放出來的消息,比寒風還要刺人心骨。

    誰知當他休假回上海,新的災難又向他襲來:他發現蕭珊的健康越來越不行了。

    這兩年來,巴金長期不在家中,她承擔了社會上對巴金家庭的一切迫害。

    她面呈灰色,越來越瘦,情緒低落,精神萎靡。

    她經常躺在床上, 腸胃不适,曾去求醫,醫院因為她是巴金的妻子,不給她作深入細緻的檢查。

    巴金隻好一再托人去醫院“開後門”,雖然照了一次直腸鏡,卻沒有查出她的腸癌(後來才知道她的癌變部位在結腸處,但那時已經遲了)。

    這樣,春節假期一過,巴金隻得囑咐蕭珊自己注意身體,又踏着躏跚的步伐回到幹校去。

    同在幹校勞動的王西彥,這時看到巴金,發覺他困難以忍受精神上的煎熬,臉色顯著變暗,勸他要注意保重自己的身體。

    巴金也知道王西彥的遭遇并不比自己好一些,這時也就說:“你也保重吧。

    ”但他實在已經沒有多餘的精力和精神替朋友們擔心了,也隻得說了那麼一句話表達心意。

    隻有面臨難友們遇到具體困難時,他有時仍不自禁地跑過去把人家攙扶一把。

    有一次,王西彥因脊椎炎請假在家,還不曾痊癒,造反派就限時催他回幹校,西彥隻得抱病搭乘長途公共汽車趕來。

    巴金遠遠看到他的影子,就跑過去把他手上拎着的包袱接過來。

     過了一些日子,蕭珊的病情加重,她的腸癌實際已經擴散,但她自己和她家裡的人還不知道。

    多虧蕭珊的摯友蕭荀還經常來看她,常陪同她去醫院看病,但是醫院離家較遠,交通有困難,有時由女婿小祝用自行車推着她去求診,有時雇到三輪卡由蕭荀陪着她去,回來時雇不到車,隻好乘公共汽車,但下了車仍有一段路要走,走走停停,最後即使攙扶着也走不動了,蕭荀隻好先跑回來,請蕭珊的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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