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把心交給讀者

首頁
    來信檢查自己寫作的效果,檢查自己作品的作用。

    我常常這樣地檢查,也常常這樣地責備自己,我過去的寫作生活常常是充滿痛苦的。

     解放前,尤其是抗戰以前,讀者來信談的總是國家、民族的前途和個人的苦悶以及為這個前途獻身的願望或決心。

    沒有能給他們具體的回答,我常常感到痛苦。

    我隻能這樣地鼓勵他們:舊的要滅亡,新的要壯大;舊社會要完蛋,新社會要到來;光明要把黑暗驅逐幹淨。

    在回信裡我并沒有給他們指出明确的路。

    但是和我的某些小說不同,在信裡我至少指出了方向,并不含糊的方向。

    對讀者我是不會使用花言巧語的。

    我寫給江安中學學生的那封信常常在我的回憶中出現。

    我至今還想起我在三十年代中會見的那些年輕讀者的面貌,那麼善良的表情,那麼激動的聲音,那麼懇切的言辭!我在三十年代和四十年代初期見過不少這樣的讀者,我同他們交談起來,就好像看到了他們的火熱的心。

    一九三八年二月我在小說《春》的序言裡說:“我常常想念那無數純潔的年輕的心靈,以後我也不能把他們忘記……”我當時是流着眼淚寫這句話的。

    序言裡接下去的一句是“我不配做他們的朋友”,這說明我多麼願意做他們的朋友啊!我後來在江安給中學生寫回信時,在我心中激蕩的也是這種感情。

    我是把心交給了讀者的。

     在三十年代和四十年代中很少有人寫信問我什麼是寫作的秘訣。

    從五十年代起提出這個問題的讀者就多起來了。

    我答不出來,因為我不知道。

    但現在我可以回答了:把心交給讀者。

    我最初拿起筆,是這樣的想法,今天在五十二年之後我還是這樣想。

    我不是為了做作家才拿起筆寫小說的。

     我一九二七年春天開始在巴黎寫小說,我住在拉丁區,我的住處離先賢祠(國葬院)不遠,先賢祠旁邊那一段路非常清靜。

    我經常走過先賢祠門前,那裡有兩座銅像:盧騷(梭)和伏爾泰。

    在這兩個法國啟蒙時期的思想家,這兩個偉大的作家中,我對“夢想消滅不平等和壓迫”的“日内瓦公民”的印象較深,我走過像前常常對着銅像申訴我這個異鄉人的寂寞和痛苦;對伏爾泰我所知較少,但是他為卡拉斯老人的冤案、為西爾文的冤案、為拉·巴爾的冤案、為拉裡—托倫達爾的冤案奮鬥,終于平反了冤獄,使慘死者恢複名譽,幸存者免于刑戮,像這樣維護真理、維護正義的行為我是知道的,我是欽佩的。

    還有兩位偉大的作家葬在先賢祠内,他們是雨果和左拉。

    左拉為德萊斐斯上尉的冤案鬥争,冒着生命危險替受害人辯護,終于推倒誣陷不實的判決,讓人間地獄中的含冤者重見光明。

     這是我當年從法國作家那裡受到的教育。

    雖然我“學而不用”,但是今天回想起來,我還不能不感激老師,在“四害”橫行的時候,我沒有出賣靈魂,還是靠着我過去受到的教育,這教育來自生活,來自朋友,來自書本,也來自老師,還有來自讀者。

    至于法國作家給我的“教育”是不是“幹預生活”呢?“作家幹預生活”曾經被批判為右派言論,有少數人因此二十年擡不起頭。

    我不曾提倡過“作家幹預生活”,因為那一陣子我還沒有時間考慮。

    但是我給關進“牛棚”以後,看見有些熟人在大字報上揭露“巴金的反革命真面目”,我朝夕盼望有一兩位作家出來“幹預生活”,替我雪冤。

    我在夢裡好像見到了伏爾泰和左拉,但夢醒以後更加感到空虛,明知伏爾泰和左拉要是生活在一九六七年的上海,他們也隻好在“牛棚”裡搖頭歎氣。

    這樣說,原來我也是主張“幹預生活”的。

     左拉死後改葬在先賢祠,我看主要原因還是在于他對平反德萊斐斯冤獄的貢獻,人們說他“挽救了法蘭西的榮譽”。

    至今不見有人把他從先賢祠裡搬出來。

    那麼法國讀者也是贊成作家“幹預生活”的了。

     最後我還得在這裡說明一件事情,否則我就成了“兩面派”了。

     這一年多來,特别是近四五個月來,讀者的來信越來越多,好像從各條渠道流進一個蓄水池,在我手邊彙總。

    對這麼一大堆信,我看也來不及看。

    我要搞翻譯,要寫文章,要寫長篇,又要整理舊作,還要為一些人辦一些事情,還有社會活動,還有外事工作,還要讀書看報。

    總之,雜事多,工作不少。

    我是“單幹戶”,無法找人幫忙,反正隻有幾年時間,對付過去就行了。

    何況記憶力衰退,讀者來信看後一放就忘,有時找起來就很困難。

    因此對來信能回答的不多。

    并非我對讀者的态度有所改變,隻是人衰老,心有餘而力不足。

    倘使健康情況能有好轉,我也願意多為讀者做些事情。

    但是目前我隻有向讀者們表示歉意。

    不過有一點讀者們可以相信,你們永遠在我的想念中。

    我無時無刻不祝願我的廣大讀者有着更加美好、更加廣闊的前途,我要為這個前途獻出我最後的力量。

     可能以後還會有讀者來信問起寫作的秘訣,以為我藏有萬能鑰匙。

    其實我已經在前面交了底。

    倘使真有所謂秘訣的話,那也隻是這樣的一句:把心交給讀者。

     二月三日
上一頁 章節目錄 下一章
推薦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