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文法、念課文,卻念念不忘“革命”,那麼一定學不好外語。
同樣從事革命工作的人并不一定要“為革命吃飯”,“為革命睡眠”。
吃飯就吃飯,睡眠就睡眠,難道不挂上“革命”的牌子,就會損害革命者的崇高品質嗎?
我寫《家》,我寫了覺新的軟弱和他的種種缺點,他對封建家庭存着幻想,他習慣了用屈服和忍讓換取表面的和平……我也寫了他的善良的心。
這是一個真實的人。
他是封建社會的犧牲品,為什麼不值得我的同情?我同情他的不幸的遭遇,卻并沒有把他寫成讀者學習的榜樣。
事實上并沒有讀者願意向覺新學習。
我在小說裡寫高老太爺臨死前“伸手在覺慧的頭上摩了一下”,對他低聲講了話,又寫高老太爺一死,在場的人“全跪下去,大聲哭起來”。
很簡單,高老太爺并不是魔王,覺慧也不是偉大的革命家。
我并不臉紅,我自己當時就是這樣,我跟着大家跪在祖父的床前。
在我的眼裡他隻是一個病故的老人,我那時隻有十五歲。
覺慧至多也不過大一兩歲,他一直生活在那樣的家庭裡,難道他身上就沒有一點封建的流毒?有。
而且他有不少的缺點。
他當時明白的事情也不多。
他夢想革命,他不滿意封建社會,但是他并不懂“為革命吃飯”等等的大道理,也不會跟他的祖父“劃清界限”。
至于高老太爺,據我那時的觀察和後來的回憶、分析,他臨死很有可能感到幻滅、洩氣,他在精神上崩潰了,他垮了。
有人責備我“美化”了高老太爺,說這是我的“敗筆”。
其實我的小說中處處都是這樣的敗筆,因為我的那些人物都是從生活裡來的,不是從書本上來的。
高老太爺憑什麼不垮下來、一定要頑強到底呢?難道他那時就想得到若幹年後他會在“四人幫”身上借屍還魂嗎?
今天我比任何時候都更清楚:人的确是十分複雜的,他的頭腦并不像評論家所想象的那樣簡單。
在我非常敬佩的某些人身上我也發現過正在鬥争着的矛盾。
即使在他們身上,也不是每個細胞都是大公無私的,私的東西偶爾也會占了上風。
這是合乎情理的。
與其事後批評他們,不如事先提醒他們。
對好人也不應當一味迷信。
我有這樣一個印象:評論家和中國文學研究者常常丢不開一些框框,而且喜歡拿這些框框來套他們正要研究、分析的作品。
靠着框框他們容易得出結論,不過這結論跟别人的作品是不相幹的。
我想起一件事情:去年或者前年下半年吧,有一種雜志在上海創刊,上面發表了一篇評論《家》的文章,兩次提到作品的“消極因素”。
過了幾個月,這刊物的一位編輯來向我組稿。
我就順便問他,我這部小說起過什麼消極作用?是不是有人讀了《家》就表示要做封建家庭的衛道士?或者有人讀過《家》就看破紅塵,出家做和尚、當尼姑?再不然就有讀者悲觀厭世、自殺身亡?文章不是他寫的,他沒有回答我的義務。
我也隻是發發牢騷而已。
但“四人幫”橫行的時候,作家是沒有權利講話的,更說不上發牢騷了。
八月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