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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錄:我和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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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寒夜》。

    第二個二十年裡面,新中國成立了,一切改變了,我想丢掉我那枝寫慣黑暗的舊筆,改寫新人新事,可是因為不熟悉新的生活,又不能深入,結果寫出來的作品連自己也不滿意,而且經常在各種社會活動中花費大量的時間,寫作的機會更加少了。

     我一次一次地訂計劃叫嚷要為争取寫作時間奮鬥。

    然而計劃尚未實現,文化大革命來了。

    我一下子變成了“大文霸”、“牛鬼蛇神”,經常給揪出去批鬥,後來索性由當時“四人幫”在上海的六個負責人王洪文等決定把我打成不戴帽子的反革命,趕出文藝界。

    造反派和“四人幫”的爪牙貼了我幾千張大字報,甚至在大馬路上貼出大字标語說我是“賣國賊”、“反革命”,要把我搞臭。

    張春橋公開宣布,我不能再寫作。

    但是讀者有讀者自己的看法。

    張春橋即使有再大的權力也不能把我從讀者的心上挖掉。

    事實是這樣,“四人幫”垮台以後,我仍然得到讀者的信任。

    我常說:“讀者們的期望就是對我的鞭策。

    ”讀者們要我寫作用不着等待長官批準。

    “四人幫”倒了,我的書重版,卻得到了更多的讀者。

     我雖然得到了“第二次解放”,究竟白白浪費了将近十年的時間,真是噩夢醒來,人已衰老,我今年七十六歲,可以工作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我必須抓緊時間,也抓緊工作。

     我制定五年計劃,宣布要寫八本書(其中包括兩部長篇小說),翻譯五卷的赫爾岑的回憶錄。

    本來作者寫作品用不着到處宣傳,寫出就行,我大張旗鼓,制造輿論,就是希望别人不要來幹擾,讓我從容執筆,這是我最後一次為争取寫作時間而奮鬥。

     我要奮筆多寫。

    究竟寫什麼呢?五本《随想錄》将是我生活中探索的結果。

    我要認真思考,根據個人的經驗,就文學和生活中的許多問題發表自己的看法。

    兩本小說将反映我自己在“文化大革命”中的遭遇,不一定寫真人真事,也寫可能發生的事。

     我認為那十年浩劫在人類曆史上是一件大事。

    不僅和我們有關,我看和全體人類都有關。

    要是它當時不在中國發生,它以後也會在别處發生。

    我對一位日本朋友說:我們遭逢了不幸,可是别的國家的朋友免掉了災難,我們也算是一種反面教員吧。

    我又說,在這一點上我們也可以引以為驕傲。

    古今中外的作家,誰有過這種可怕而又可笑、古怪而又慘痛的經曆呢?當時中國的作家卻很少有一個逃掉。

    每一個人都作了表演,出了醜,受了傷,甚至獻出了生命,但也經受了考驗。

    今天我回頭看自己在十年中間所作所為和别人的所作所為,實在不能理解。

    我自己仿佛受了催眠一樣變得多麼幼稚,多麼愚蠢,甚至把殘酷、荒唐當做嚴肅、正确。

    我這樣想:要是我不把這十年的苦難生活作一個總結,從徹底解剖自己開始弄清楚當時發生的事情,那麼有一天說不定情況一變,我又會中了催眠術無緣無故地變成另外一個人,這太可怕了!這是一筆心靈上的欠債,我必須早日還清。

    它像一根皮鞭在抽打我的心,仿佛我又遇到五十年前的事情。

    “寫吧,寫吧。

    ”好像有一個聲音經常在我耳邊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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