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配合魯迅先生誕生一百周年紀念活動,《收獲》雜志向我組稿,我寫了一篇《懷念魯迅先生》。文章不長,但講的都是心裡話。我見過魯迅先生,腦子裡還保留着鮮明的印象。回想四十五六年前的情景,仿佛自己就站在先生的面前,先生是怎樣的一個人,我有我的看法。我多麼希望再有機會聽先生談笑,可是我不相信有所謂“陰間”或“九泉”,連我自己也快到“化做灰燼”的年紀了。寫這篇短文的時候,我是受到懷念的折磨的。
七月底我把寫好的《懷念》送到《收獲》編輯部,拿到文章的清樣後,再寄給《大公報·大公園》副刊的編者,當時他正在北京度假。
今年我在瑞士首都伯爾尼過國慶節,在我國駐瑞士的大使館裡聽一位同志說,她在香港報上讀到我懷念魯迅先生的文章。回國後我雜事較多,也就忘記翻看自己的發表過的短文。倘使不是一位朋友告訴我有過删節的事,我還不知道我紀念魯迅先生的文章在香港發表的不是全文,凡是與“文化大革命”有關或者有“牽連”的句子都給删去了,甚至魯迅先生講過的他是“一條牛,吃的是草,擠出來的是奶和血”的話也給一筆勾銷了,因為“牛”和“牛棚”有關。
讀完被删削後的自己的文章,我半天講不出話,我疑心在做夢,又好像讓人迎頭打了一拳。我的第一部小說同讀者見面已經是五十幾年前的事了。難道今天我還是一個不能為自己文章負責的小學生?
删削當然不會使我沉默。魯迅先生不是給我們樹立了很好的榜樣?我還要繼續發表我的“随想”。從一九七八年十二月到一九八一年九月将近三年的長時間裡,《大公園》連續刊出了我的七十二篇“随想”。我的“無力的叫喊”給我帶來了鼓勵和響應,主要依靠讀者們的支持。我感謝一切對我表示寬容的人(《大公園》的編者也在其中)。
我的《随想錄》好比一隻飛鳥。鳥生雙翼,就是為了展翅高飛。我還記得高爾基早期小說中的“鷹”,它“胸口受傷,羽毛帶血”,不能再上天空,就走到懸崖邊緣,“展開翅膀”,滾下海去。高爾基稱贊這種飛鳥說:“在勇敢、堅強的人的歌聲中你永遠是一個活的榜樣。”
我常常聽見“鷹的歌”。
我想,到了不能高飛的時候,我也會“滾下海去”吧。
十一月下旬,未發表
本篇最初收入人民文學出版社版《真話集》初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