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知道魏以達同志把我的《家》譯成了世界語後十分高興。
三十年代中我曾經想望我的長篇小說有一個世界語譯本,我甚至打算自己動手試一下。
那個時候我經常接觸世界語書刊,使用世界語的機會較多。
可是我對自己的要求不夠嚴格,下不了決心,害怕開了頭完成不了,一天拖一天,後來别的事情多起來,我和世界語接觸的時間越來越少,對世界語又由熟悉變為生疏,也不能再做翻譯自己作品的考慮了。
四十幾年過去了。
中間我經曆了八年抗戰和十載“文革”,但是我對世界語的感情卻始終不減。
我為近四十多年來世界語運動的發展感到興奮。
我個人的心願也并不曾落空,我想做而沒有能做的事情魏以達同志替我做了,而且做得好。
他不是按照英文删節本翻譯,他根據的是我在一九五七年改訂過的中文原本(一九七七年版)。
我希望什麼時候也出現一個完全的英譯本!我不喜歡整章的删節。
《家》不是自傳體的小說,不過我在書中寫了一些真正發生過的事情。
像高家那樣的四世同堂的封建大家庭在中國似乎已經絕迹,但封建社會的流毒還像污泥濁水積在我們的院内牆角,需要我們進行不懈的努力和不屈的鬥争,才能把它們掃除幹淨。
有一個時期連我自己也誤認為我的小說早已“過時”,可是今天我還感覺到我和封建家庭的斬不斷的千絲萬縷的聯系,太可怕了!我才明白我的小說并沒有“過時”。
當然它總有一天要“過時”,我是指到了污水給打掃幹淨的時候。
但新社會總是在舊社會的廢墟上建立起來的。
要了解今天的人,就不能忘記昨天的事,我們都是從昨天走過來的。
對我來說,《家》今天還是警鐘,多麼響亮的警鐘!
一九八二年九月二十四日
二
以上是《家》的世界語譯本的序文。
在翻譯這小說的時候,譯者曾來信要我為譯本寫篇短序,我說我為《家》的重印本和一些外文譯本一共寫了十篇以上的序,說來說去,意思相差不多,我不想再炒冷飯,決定不寫什麼了。
後來見到譯者,我也表示了這樣的意見。
這次出版社準備發稿,來信中又談起了寫序的事,我一口答應,動筆寫了六七百字,過兩天就寄出去了。
惟一的原因是:我有話要講。
但在序文裡我隻是簡單地講了幾句,我害怕讀者會感到厭煩。
我讀小說就不看什麼前言、後記,特别不喜歡那些長篇大論。
在短短的序文裡我講了兩件事情:一,我對世界語仍然有感情;二,我不喜歡删節過的英譯本《家》。
先談世界語,一九二一年我在成都的《半月》上發表了一篇短文《世界語之特點》。
當時我不到十七歲,還沒有開始認真學習世界語,我隻是在這之前在上海出版的什麼雜志上讀過宣傳世界語的文章,自己很感興趣,就半抄半寫,成了這篇短文。
短文發表以後,有一位在高級師範念書的朝鮮學生拿着《半月》來找我商談開辦世界語講習班的事。
我隻好告訴他,我寫文章是為了宣傳,我手邊連一冊課本也沒有。
他也懂得不多。
因此講習班終于沒有辦起來。
一九二四年我在南京念書,找到了世界語課本,便開始學習,每天一小時,從不間斷。
讀完課本,我又寄錢到上海一家很小的“世界語書店”,函購國外出版的世界語書籍。
仍然每天一小時(或者多一些),遇到生字我就求字典幫助(我有一本英國愛丁堡出版的世界語—英語小字典),一個字也不放過。
一本書讀完,我又讀第二本。
那家惟一的世界語書店裡隻有寥寥的幾十種書,不過也能滿足我的需要。
它有什麼書,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