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
老溫說:
“老常哥,保府熱鬧吧!”
“我看着很亂騰,人心不安。
”老常說。
“看樣子,得和日本人打打吧?”
“車站上軍隊倒是不少,家眷可淨往南開。
”
“那是不打聽!日本人到了什麼地方?咱這裡要緊不?少當家的怎麼說?”老溫着急的問。
“他知道什麼?”老常笑着說,“他就知道三樣:到了保府,還去住了一宿哩!”
“咳,這才是!”芒種一滾爬起來說,“佩鐘等了半年,怎麼不憋到家就撒了!”
老溫說:
“這你就精神了!”
“我看咱們少當家的成不了氣候,”老常又歎了口氣,“雖說上的是大學,言談行事,還不如他媳婦。
一家子苦筋拔力,供給着這麼個廢物!”
“苦什麼筋,拔什麼力呀?”老溫說,“地裡有的是大車大車的糧食,鋪子裡放債有的是利錢,還有油坊花店,怕不夠他糟嗎?一抽一送,倒不費勁。
我們這些人,再加上城裡打油軋花的那一幫子,可得一點汗一點血幹一整年哩!”“你看俺們這個,”老溫又摩着芒種的頭說,“别說大學,連小學也沒進過!”
芒種也拍着老溫的脊梁說:
“鬧的俺老溫哥快五十了,連個媳婦毛也摸不上!”“芒種,來我給你破個謎,”老溫笑着,“兩根筷子,夾着一根魚刺兒——是什麼?”
“我猜不着。
”
“我們兩個大光棍加着你這小光棍!”老溫說,“咱們這長工屋,也該起個堂号了,就叫光棍堂,要不就挂塊匾:五世同光!别說了,安置着睡覺!”說着一擡大腿從炕上跳下去。
芒種露天睡在場院裡,地下鋪着一領蓋垛的席。
天晴的很好,刮着小西北風,沒有蚊蟲,天河從頭上斜過去,夜深人靜,引導着四面八方的相思。
這孩子,已經到了入睡以前要胡思亂想一陣的年齡。
今年十八歲了,在這個人家已經當了六年小工。
他原是春兒的爹吳大印在這裡當領青的時候引進來的,那一年大秋上,為多叫半工們吃了一頓稀飯,田大瞎子惱了,又常提秋分的女婿是共産黨,吳大印一氣辭了活,扯起一件破袍子下了關東,臨走把兩個女兒托靠給親家高四海,把芒種托靠給夥計老常。
告訴兩個女兒,芒種要是縫縫補補,短了鞋啦襪的,幫湊一下。
芒種也早起晚睡,抽空給她姐倆擔挑子水,做做重力氣活。
農村的貧苦的青年,一在勞動上結合,一在吃穿上關心,就是愛情了。
今天,芒種去打水飲牲口,春兒在堤埝上低着頭紡線,紡車輪子在她懷裡轉成一朵花,她的身子歪來歪去。
芒種直直的望着,牲口把水喝幹了,用嘴把梢桶挑起來,當啷一聲,差一點沒掉到井裡去,春兒回過頭來笑了。
芒種望着天河尋找着織女星。
他還找着了落在織女身邊的、丈夫扔過去的牛勾槽,和牛郎身邊織女投過來的梭。
他好像看見牛郎沿着天河慌忙追趕,心裡懷恨為什麼織女要逃亡。
他想:什麼時候才能制得起一身新人的嫁裝,才能雇得起一乘娶親的花轎?什麼時候才能有二三畝大小的一塊自己名下的地,和一間自己家裡的房?
半夜了,天空滴着露水。
在田野裡,它滴在拔節生長的高粱棵上,在土牆周圍,它滴在發紅裂縫的棗兒上,在寬大的場院裡,滴在年輕力壯的芒種身上和躺在他身邊的大青石碌碡上。
這時候,春兒躺在自己家裡炕頭上,睡的很香甜,并不知道在這樣夜深,會有人想念她。
她也聽不見身邊的姐姐長久的翻身,和夢裡的熱情的喃喃。
養在窗外葫蘆架上的一隻嫩綠的蝈蝈兒,吸飽了露水,叫的正高興;葫蘆沉重的下垂,遍體生着像嬰兒嫩皮上的茸毛,露水穿過茸毛滴落。
架上面,一朵寬大的白花,挺着長長的箭,向着天空開放了。
蝈蝈兒叫着,慢慢爬到那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