們在水裡砍回早熟的莊稼,放在堤埝上,曬在房頂上。
天空有一種嗡嗡的聲音,起先就像一隻馬蠅在叫。
聲音漸漸大了,遠遠的天邊上出現一隻鷹。
接着顯出一排飛機,沖着這裡飛來了。
農民們指劃着:
“看,飛艇,三架,五架!”
他們像看見稀罕物件一樣,屋裡的跑到院裡來,院裡的上到房頂上去。
小孩子們成群結隊的在堤埝上跑着,拍着巴掌跳躍着。
逃難的女人回過頭來說:
“鄉親們,不要看了,快躲躲吧,那是日本人的飛機,要扔炸彈哩!”
沒有人聽她,有些婦女,還大聲喊叫她們的姐妹們,快放下針線出來看:
“快些,快些,要不就過去了!”
飛機沒有過去,在她們的頭頂仄着翅膀,轉着圈子,她們又喊:
“飛雞,要下蛋了,你看着急找窩哩!”
轟!轟!飛機掃射着,丢了幾個炸彈,人們才亂跑亂鑽起來,兩個人炸死在堤埝上,一頭騾子炸飛了。
飛機沿着河口掃射,那裡正有一船難民過河。
河水很大,流的又急,船上一亂,擺渡整個翻到水裡去。
大人孩子在湧來湧去的大浪頭中間,浮起來又淹沒下去,一片喊救人的聲音。
日本人的飛機掃射着,轟炸着,河裡的水帶着血色飛濺起來。
五龍堂能凫水的人全跳到水裡去打撈難民。
高四海老頭子脫的光光的,拍打着浪頭,追趕一個順流而下的小孩子。
他一個猛子紮了一裡多遠,冒出頭來,抓住了小孩子的腿,抱到岸上來。
他在搭救出來的水淋淋的難民中間走着喊:
“誰是孩子的娘,這是誰家的孩子,沒有主嗎?”
有的人說:
“你老人家遮蓋上點吧,這裡淨是女人們!”
高四海說:
“别放他媽的屁了,什麼時候,還有這麼些講究!有理可就去和日本人說呀!”
他找不到小孩子的娘,把孩子嘴朝下放在河灘上,又跳到水裡去了,他專門打撈着女人,打撈上一個來就問:
“别哭,快吐吐水,你的小孩我給你打撈上來了!”
當女人搖頭說不是她的小孩的時候,他就又跳進水裡去了。
一直打撈到天黑,有很多人是叫大水淹沒死亡了。
人們點着一堆堆的柴火,烘烤那些打撈上來的人們。
高四海穿上衣服,逢人就打聽小孩的母親。
有人說:這是從關外逃來的那個黑臉的年輕的女人的孩子,她恐怕是在水裡炸傷了,沒有力量浮起來淹死了,還有她那個大些的孩子。
高四海聽了,叫過秋分來說:
“抱着這孩子到有奶的人家吃吃去,他娘死了,我們收養着吧!”
秋分說:
“這個年月,收養這個幹什麼呀?”
“你不抱他,我就抱他去,”高四海說,眼裡汪着熱淚,“這年月,這年月,還哪裡的這些廢話呀!”
夜晚,逃難的人們,就在熄滅的柴火堆旁邊睡下了,橫倒豎卧,河水洶湧的流着,沖涮着河岸,不斷有土塊灘裂的隆隆的聲音。
月光照着沒邊的白茫茫大水,和在水中抖顫的趴倒的莊稼。
遠近的村莊,擔着無比的驚惶和恐怖,焦急和無依的痛苦,長久不能安眠。
在高四海的小屋裡,發出小孩子的撕裂喉嚨的哭聲。
“日本!日本!”在各個村落,從每一個小窗口裡,都能聽到,人們在睡夢裡,用牙齒咬嚼着這兩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