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把扁擔兒一頓,食盒的繩兒沒有捆好,蓋兒掀開了,雪白的包子菤子在滿院裡亂滾起來。
他的老婆追趕着饅頭,一個一個拾起來,吹吹土,裝在盒裡,央告他:
“你還是辛苦一趟吧,我出去看看,趁沒人的時候,你往村外走!”
“滿地裡是挖溝的,我能飛着過去?”田大瞎子喊,“我去換做活的回來吧!”
田大瞎子說着到地裡去了,看見老溫,掄着大鎬,正刨的有勁兒。
他走過去,看了看說:
“我這是留麥,怎麼能一塊一塊的挖了去,你不想叫我吃麥子了嗎?”
“這兒有尺寸!”老溫說。
“官家的事兒,不過是水過地皮濕,賣個眼前俏就算了!”
田大瞎子說。
“不能那麼辦!”老溫說,“回頭縣長還要來檢查哩,不夠尺寸要受批評!”
“你回家去送禮吧!”田大瞎子接過鐵鏟來,把老溫打發走。
他把已經刨好的坑,填了靠裡面一半,再往大道上伸展,這樣,他可以保存自己的地,把大道趕到對面的地鄰。
田大瞎子是趕種人家土地的能手。
冀中鄉俗,兩家地鄰的邊界上,插栽一棵小桑樹,名叫桑坡兒。
每逢春天耕地,他總得囑咐做活的,把桑坡兒往外趕趕,他親自站在地頭上去監督,叫牲口拚命往外撇,犁杖碰在桑樹根上,打破幾塊铧子,他也不心痛,反正得侵占别人的一壟半壟的地。
田大瞎子家地邊上的小桑樹,永遠不得茂盛,總是靠他家的半邊死,靠人家的半邊活。
弄得這一帶的孩子們,春天養個蠶兒玩,也沒有桑葉吃,隻好上樹去摘榆葉兒。
對面地鄰,挖溝的也是一個老人。
這老人的頭發半秃半白,用全身的力量挖掘着。
他的地是一塊窄窄長長的條道地,滿共不過五個壟兒寬,他臨着道沿兒,一并排連挖十二個大溝,差不多全部犧牲了自己的小麥。
他的溝挖得深,鏟得平,邊緣上培起高高的土牆,像一帶城牆的垛口。
他正跳在第十二個溝裡,彎着腰,扔出黑濕的土塊,他全身冒汗,汗氣從溝裡升起,圍繞在他的頭頂,就像雲霧籠罩着山峰。
這老人是高四海。
聽見田大瞎子說話,他直起腰來喘了口氣,看見田大瞎子填溝趕道,他按下氣說:
“田大先生,你們讀書識字,也多年辦公,告訴我什麼叫人的良心呢?”
田大瞎子扶着鐵鏟柄兒翻眼看着他說:
“你問我這個幹什麼?”
高四海說:
“日本人侵占我們的地面,我們費這麼大力氣破路挖溝,還怕擋不住他!像你這樣,把挖好的溝又填了,這不是逢山開道,遇水搭橋,誠心歡迎日本,惟恐它過來的不順當嗎?”
田大瞎子狡賴說:
“你看,把溝挖在大道上,不更頂事兒?”
這時從北面過來了兩擡花轎,後面緊跑着幾輛大車。
趕車的鞭打着牲口,在田大瞎子的地頭上碰上溝,差一點兒沒把送女客翻下來。
吹鼓手告訴高四海說:北邊的風聲不好,有人看見日本的馬匹。
高四海對田大瞎子說:
“看!你這不是擋日本,你這是阻擋自己人的進路。
你的地裡,留下了空子,日本人要是從這裡進來。
禍害了咱這一帶,你要負責任!”
“我怎麼能負這個責任哩?”田大瞎子一背鐵鏟回家去了。
“什麼也不肯犧牲的人,這年月就隻有當漢奸的路。
一當漢奸,他就什麼也出賣了,連那點兒良心!”高四海又挖起溝來,他面對着挖掘得深深的土地講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