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戴着這副眼鏡,在講《說嶽全傳》。
他正講到金兀術五路進兵,宋康王被困牛頭山,嶽飛祭帥旗奮起抗戰那地方。
他講嶽飛講得活龍活現,在凜然正氣中突出他的愛國主義精神。
他的聲音不大,除了坐在他眼前的那些聽得人神的人之外,稍遠一點的就聽不清了。
王一民進屋後就裝成找人的樣子,向吊鋪上下張望着。
當他走近這群聽書人的時候,他的眼睛一掃說書的“老先生”,便感覺到“老先生”正在看他,并向他微微點了下頭——這是心有靈犀一點通的知會,一般人是感覺不到的。
王一民就不再看他,轉身向另外一個屋子走去。
王一民從小店走出來的時候,早已是萬家燈火了。
他悠閑地向松花江邊漫步而去。
他知道那位“老先生”得講到“且聽下回分解”的時候才能抽身出來。
他現在有足夠的時間可以溜達到他們指定會面的地點去等他。
他一邊走着一邊想着方才這位“老先生”。
他們同是吉林人,别看這位“老先生”滿臉胡子,實際他比王一民隻大四歲,今年才三十三歲。
他是王一民的朋友和老師,王一民非常愛他,尊重他,甚至崇拜他。
王一民把他當成自己的一面鏡子,經常用他的言行來對照自己。
這個人就是原來滿洲省委工會負責人,新任命的省委秘書長李漢超。
李漢超早年在北京大學文學系讀書,由于人聰明,學識豐富,博古通今,所以老師和同學們都很喜歡他。
他在文學系裡是以研究當代文學而著稱的。
他廣泛訂閱當時北平、上海出版的期刊雜志。
開始是一般閱讀和研究,漸漸地他愛上了由魯迅主編的《莽原》和《萌芽》,從這裡他開始接觸了馬列主義文藝理論,并對馬列主義的社會科學發生了興趣。
接着他就參加了黨所領導的群衆團體“革命互濟會”,并閱讀了大量的馬列主義書籍。
他出身于地主家庭,在他到北平讀書期間,父母相繼去世,士地财産由他叔父經管。
當他逐漸地信奉了階級和階級鬥争的學說,懂得了剝削和被剝削的革命理論以後,他就感到依靠土地收租來生活是可恥的,他甚至覺得自己吃的飯菜裡都有農民的血和淚。
但是怎麼辦呢?他很苦惱。
有一次他看了托爾斯泰的《複活》,從中得到了啟示,他就寫信給他叔叔,要把他名下的土地分給農民。
他叔叔以為他得了精神病,便急如星火地跑來看他,當弄明白他還正常生活着的時候,就把他暴訓了一頓。
他的計劃沒有實現,但這些土地卻成了他精神上的負擔,總像塊大石闆一樣壓在他的心上。
在這期間有個叫石玉芳的同班女同學愛上了他,愛得那樣深,就像着了迷一樣。
李漢超無論走到哪裡都會“碰”見她。
在學生會裡,如果他在發表議論,總有一雙深情的大眼睛在盯盯地看着他,看得那樣出神,已經到了毫不掩飾自己感情的程度了。
一個未婚女孩子,看一個未婚男人看到這樣不錯眼珠的程度,那就是棒打不回頭了。
石玉芳是這樣主動地追求着李漢超;李漢超呢?也不是不愛石玉芳。
開頭那幾天,他甚至不敢相信那樣一個溫和穩重,甚至有些羞答答的姑娘,會忽然間勇敢地追求起他來。
李漢超一連好幾個晚上難以人睡。
那雙直盯盯看他的大眼睛,長長的睫毛,圓圓的臉蛋,有些蒼白的面孔,時時在他眼前晃來晃去。
他真有些把握不住自己了。
有幾次他甚至要沖上去大膽地向她表示自己的感情。
但是他沒有,不但沒有,他還有意地回避她。
是什麼東西阻礙着他和她接近呢?原來石玉芳的家庭是一個頗有些名氣的所謂官宦世家。
她的祖父當過清朝的禮部侍郎,在北京西城報子胡同裡有所大宅子,至今在這個宅子裡出出人人的還是些官僚政客。
石玉芳就是這宅子裡的一位小姐。
李漢超已經苦惱于自家的土地了,怎能再找一個比他那點微不足道的土地還要大得多的包袱背在身上呢。
他覺得他和她不可能是一條道上的人。
她愛他,很可能是一時感情沖動,經不住時間的考驗。
李漢超哪裡知道,這位出身于封建家庭的所謂大家閨秀石玉芳,活了二十四歲,還是第一次在男女問題上動真情呢。
她本來早已有了未婚夫,她祖父在她剛生下來不久的時候,就把她許配給當年顯赫一時的北洋軍閥外交官陸征祥為孫子媳婦了。
後來陸征祥當了外交總長,在袁世凱主持下簽訂了喪權辱國的“二十一條款”。
袁世凱倒台後,他率領全家跑到比利時,他本人人了修道院,當了外國洋和尚,他的孫子也流落到異鄉,再也沒有音訊了。
在這種情形下,石玉芳本來應該獲得愛情上的自由,至少可以另選配偶。
可是,她的封建家庭不允許她這樣做,說是訂婚就等于結婚,甯守“望門寡”,不準解除婚約。
石玉芳一怒之下,沖出家庭,進了女子中學,以後又拼死拼活鬧着上了北京大學。
在這裡,她有生以來第一次愛上了一個男人——李漢超。
像她這樣的女性,不愛則已,一愛就像祝英台愛上梁山伯一樣,至死也不肯罷休。
從封建家庭沖殺出來的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