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運啟家的大馬車從霓虹橋上跑下來了。
棗紅色白鼻梁的大洋馬,皮毛上閃着亮光,高昂着頭,噴着響鼻,甩着尾巴,翻蹄亮掌地直奔道裡而去。
在淪為殖民地的中國土地上,凡是帶“洋”字的玩意兒就吃香,這匹大洋馬好像也借着這股洋氣,顯得那麼神氣十足。
大馬車的後座上坐着王一民和塞上蕭。
塞上蕭今天一掃往日那不修邊幅的懶散樣子,竟然打扮得非常整潔漂亮。
身上穿了一套嶄新的派力斯西裝,一向光秃秃的脖子上系了一條大紅繡金領帶,腳下穿着最新式的流線型皮鞋,皮鞋頭尖得像絞錐一樣。
知道他底細的人看着這雙尖尖的皮鞋腳,真會聯想起他那被遺忘在家鄉的可憐媳婦。
但是塞上蕭今天可沒有一絲一毫這樣感傷的情緒,今天正是那人逢喜事精神爽,春風得意馬蹄疾的時候。
這時他正側棱着身子笑眯眯地看着坐在身旁的王一民。
塞上蕭為什麼這樣看王一民呢?原來今天工一民也脫下長袍穿上了西裝。
王一民本來沒有西裝,這一套是臨上馬車前塞上蕭雙手捧着,樂颠颠地給送過來的。
塞上蕭的個頭比王一民高不少,腰身也纖細一些,他的西服王一民穿着不合體。
那時候哈爾濱有錢人穿西裝相當講究,真是到了衣不差寸的程度。
所以塞上蕭一送過來,王一民就擺着雙手謝絕,笑着說這是讓他出洋相。
可塞上蕭說什麼也不肯拿回去,非讓他穿上試試不可。
王一民隻好勉強地穿上了。
誰知一穿上竟非常合身,簡直就像在高級服裝店專門定做的一樣,連最能挑剔的刺兒頭也難說肥指瘦。
王一民驚奇得睜大了眼睛,塞上蕭也高興得拍手大笑。
王一民看看塞上蕭,又低頭看看西裝,褲腿上有一個地方還繃着白線,衣縫旁畫的白道還沒完全刷掉。
這一來王一民完全明白了,原來是塞上蕭特意給他定做的,衣服尺寸是偷偷量去的,真可稱作煞費苦心了。
王一民弄明白這一點,也忍不住笑起來。
兩人對笑了一陣,就登上盧家來接他們的馬車,從花園街住處出發了。
現在,塞上蕭越看王一民越止不住地高興,他悄悄地對王一民說:“一民,我今天第一次發現,你原來是個最漂亮,最出衆的風流小生!”
“你這是在作詩還是念台詞?我記得昨天看你那話劇《茫茫夜》上就有這樣詞。
”
“我今天就把它轉贈給你。
”塞上蕭收起笑容說,“說真的,昨天首場演出我那戲的時候,要有你這麼一個英俊的小生就更好了,隻有你這英武之氣才能配得上絮影那照人的光彩……”
王一民聽到這裡,往塞上蕭大腿上猛拍一掌說:“快住嘴吧,成功使你胡說八道起來了。
我配絮影你怎麼辦?還不和我拼命!”
“我是說演戲。
”
“演戲?世上弄假成真的事多着呢,你真得警惕那些一天到晚圍着柳絮影轉的演員呢。
還有那些高官闊少和漢奸,有多少人在打她的主意。
昨天演出的成功,固然給她和你都帶來了榮譽,但是也帶來更多的麻煩,要依我說呀……”王一民看看塞上蕭,不往下說了。
塞上蕭着急地問:“依你說什麼呀?”;
王一民拍了拍他的手,低聲而誠摯地說道:“依我說你趁早退出那塊是非之地。
柳絮影是株奇花異草,她太豔麗了。
這樣的女人,在這樣的世界上,豈是你這樣弱小的文人能保得住的,弄不好連身家性命都得搭到裡面去!”
“唉!你真是白活了這麼大,根本不了解愛情是怎麼回事,這怎麼能說退出去就退出去呢。
”
“你和她相處時間并不長。
”
“隻一瞬就可以定情終身,你知道嗎……”塞上蕭的頭微微仰起來,發亮的眼睛望着天空,仿佛他不是坐在馬車上,奔馳于鬧市中,而像一個人坐在山頭上,仰望着天邊。
這時隻聽他輕輕念道:我記得那美妙的一瞬,在我的眼前出現了你,有如昙花一現的幻影,有如純潔之美的精靈。
王一民見他還要念下去,忙打斷他說:“行了,别念了。
你當然知道,當普希金把這首詩送給他那女友的時候,正是他們要分手的前夜。
普希金并沒有為這個女友而神魂颠倒,他愛她,但是并沒有離開她就不能生活。
”
“可他那女友怎麼能和絮影比呀,她那隻是一株開了就謝的昙花,而絮影呢……唉!你真不了解她,我最近越接觸越感到這真是個有膽略、有學識、有骨氣的女人。
她那内在的美更勝于外表上的漂亮。
譬如一株梅花,人們喜歡它不隻是因為它開得豔麗,還因它能從花蕊裡發出一股沁人心脾的芳香,使你一接近她就覺得神清氣爽,好像天地都變了樣!這樣美妙無雙的人,怎麼能不使你伸出雙手……”塞上蕭越說眼睛越亮,越說音調越高,說着說着兩隻臂膀還真張開了,屁股也要從車座上擡起來。
王一民一看,馬車已經穿過經緯街,眼看就要進入繁華的中央大街了。
塞上蕭的聲音不但趕馬車的能聽見,甚至連馬路旁的行人都仁步而視了。
這輛明光耀眼的豪華大馬車本來已經很招風了,再加車上這兩個時髦男人的高談闊論,就更加引人注目。
王一民真後悔不該依從塞上蕭坐上這輛招風馬車,多樣的變幻雖然也是地下鬥争的一門藝術,可是招搖過市總不是上策。
但現在已經坐上了,隻有趕快改變這局面,想法換個話題。
王一民知道,熱戀中的男女,一談起愛人就像嗜酒成性的人喝了陳年佳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