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高高翹起,像一片烏雲似的盤繞在額角上。
他是二太太朱瑞芳生的,徐總經理的愛子。
“又耍啥花樣經?守仁,這麼大了,沒規沒矩,見了客人也不叫一聲。
”
“哦,梅先生,”他輕飄飄地叫了一聲,然後輕視地把嘴一撇,昂起頭來向外望着,兩隻手叉着腰,右腳向前伸開,胸微微挺着,顯出不願叫的神情。
梅佐賢不在乎這些,也不注意這些,他讨好地笑着說:
“大少爺越長越英俊了。
”
“唉,這孩子,……”徐總經理得意地望了望自己的愛子。
“究竟去不去呀?”徐守仁轉過臉來歪着頭說,“爹。
”
“去當然去,不過……”徐總經理和梅佐賢商量道,“佐賢,這孩子一心要上美國去念書,我總覺得到英國去好。
紡織這門學問,英國是有名的,學好了,回來也好幫我管理這份産業。
”
“那當然是去英國的好,總經理的高見不錯。
”梅佐賢說到這裡,連忙望了徐守仁一眼。
總經理是聽愛子的話的,愛子的主意不好違背。
果然,徐守仁不同意:
“英國,英國有啥好白相?連好萊塢也沒有,我不去。
”
梅佐賢看風向不對,馬上轉舵:
“不過現在美國的紡織業發展得也不錯,有些地方超過英國,他學點新技術回來,那對我們滬江會有很大的幫助。
”
“對啊!”徐守仁立即鼓了兩下掌,笑了,覺得梅佐賢這家夥倒不十分讨人厭。
“去美國也未始不可以。
”徐總經理每次總是滿足愛子的要求的,他說,“可是你的英文底子不行,這兩年在聖約翰附中也不好好念書,我看你還是先到香港,把英文的底子打好,再上美國。
”
“這倒是很必要的。
”這是梅佐賢的聲音。
徐守仁一聽到香港,就想起同學們講的香港好,美國電影、美國衣服料子、美國的……要啥洋貨有啥洋貨,他當然滿心歡喜,說,“去就去,明天走。
”
“看你急的,”徐總經理想起香港那爿廠,他問梅佐賢,“義信運到香港去的那六千錠子,為啥還沒有裝上?”
人民解放軍一渡過江,徐義德料到上海保不住,當時沒法把他所經營的企業一塌括子搬走,但也不甘心全部留在上海,他就叫他的弟弟徐義信給他運走六千錠子到香港設新廠。
這是一個好去處,國内有什麼變化,那邊有個退步;同時把棉紗盡量外運,變成美金和港鈔存在香港彙豐銀行,即使國内發生啥變化,徐義德也不怕了。
他現在站的很穩:進可以攻,退可以守。
“義信最近來信說,廠址不好找,地皮貴,原來二十塊港币一平方尺,現在漲到三十幾塊了,還是不好找。
英國當局限制又嚴,不久以前才搞到一塊地皮,連夜動工蓋廠房,看樣子下個月可以開工了。
”
“再運兩千去,佐賢,你看行不行?”
梅佐賢把眉頭一皺:“這怕不行。
那六千錠子,因為上海沒解放,拆運出去雖則比較吃力,還算順當。
現在解放了,要是再搬動廠裡的東西,怕工人不答應。
”
徐總經理給梅佐賢一指點,果斷地說:
“那這樣好了,守仁,你到香港去,先到新廠去看看你叔叔,把那邊詳細情形給我寫封信來,催義信快一點開工。
”“那沒問題,包在我身上,笃定泰山!”他的問題解決了,便連蹦帶跳地跑出去,一邊大聲叫道:
“吳蘭珍!”
吳蘭珍是大太太的親姨侄女兒,她家住在蘇州,因為準備考複旦大學,就住在徐義德家裡。
這時,她在樓上大太太的房間裡。
大太太低聲地向她說:
“蘭珍,這次考大學,你要好好用功。
大學畢了業,你的前途就有保障了。
”
“姨媽,你放心,我一定很好準備就是了。
”她已經聽姨媽說過好幾遍這樣的話了,怕她再唠叨下去,說,“我想,考上,大概沒問題。
”
“還是小心點好。
”
“是的。
”她聽姨媽的口吻有點責備她的意思,低下了頭,玩弄着手裡的淡青色的手帕。
“你媽死的早,隻丢下你這個女兒,要好好讀書,給你媽争口氣。
”
她點點頭。
“你媽臨死辰光,還對我說,要我好好管教你,我也上了年紀,管教不動了,要靠你自己。
”
“我曉得。
”她的聲音很低沉。
“我呢,到了徐家,沒生育過,朱瑞芳她有守仁,林宛芝是義德心頭的肉,隻有我無依無靠,義德把我擱在腦殼背後了。
我隻有依靠你了……”說到這裡,大太太的右手扶着吳蘭珍的肩膀,想起老來的景象,忍不住落淚,嗚咽地說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