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珮文一走出滬江紗廠的大門,在馬路兩邊店鋪電燈光亮的照耀下,從幢幢的人影中,他很快地發現了那個熟悉的背影。
她的個子比一般女子隻稍微高一點點,因為身子苗條,看上去比别的女子好像高一個頭,兩根烏黑的辮子垂在兩肩,更加顯得她的身材有點兒消瘦。
辮子梢上紮着兩個大紅綢子蝴蝶結,給水綠色的素呢夾襖一襯,遠遠就叫人看見了。
她下面穿了一條深藍色的斜紋布西裝褲子,腳上穿的是圓頭淺口的平跟黑皮鞋,在柏油路上發出嘚嘚的匆忙的聲音。
就是從背影上也可以看出:她渾身上下打扮得幹幹淨淨,衣服平平整整,沒有一個皺褶。
在她身上找不出一點讓人家說長道短的地方。
她不但愛幹淨,而且衣飾很講究。
自然,這樣的人對于别人的生活和舉止,喜歡挑眼。
她就是細紗間的記錄工管秀芬。
鐘珮文加緊腳步,一眨眼的工夫,就趕到管秀芬背後。
他想叫她一聲,卻又羞答答地說不出口,站在馬路上愣住了。
嗚——嗚……公共汽車的喇叭一再叫喚,車子快開到他的背後來了。
他給驚吓到馬路旁邊,公共汽車開過,他的心還在劇烈地怦怦跳動。
他喘了口氣,定定神,望着馬路上的人匆匆走來走去。
他想起了那個熟悉的背影,昂起頭來,在人流中望去:眼光能夠看清楚的那些背影,沒有他要尋找的;
再遠些,人影模糊了,隻見到有人在走動。
他急了,拔起腳來就向前面邁開大步,幾乎是跑去。
他搶過前面一群一群的行人,跑了大概有百把步的光景,看見水綠色素呢夾襖上的兩根烏黑發亮的辮子了。
離管秀芬有五步遠的地方,他步子慢下來了,好像前面有啥物事阻攔着他,使他走不快。
但他也不敢慢下來,生怕再找不到她。
她走快,他跟着走快;她一會兒走慢了,他也慢慢走。
兩人之間老是保持着三五步的距離。
路邊一家雜貨店的收音機裡傳出越劇《梁山伯與祝英台》中十八相送的唱詞:
梁兄若是愛牡丹,
與我一同把家還,
我家有枝好牡丹,
梁兄要攀也不難……
鐘珮文從這充滿了離别情緒的富有感情的調子裡,頓時想起舞台上情景。
他凝神去聽:
青青荷葉清水塘,
鴛鴦成對又成雙,
梁兄啊!英台若是紅妝女,
梁兄願不願配鴛鴦?
當時梁山伯不知道祝英台是個“紅妝女”,兩人一邊走一邊唱下去。
可是走在鐘珮文前面的明明是個“紅妝女”,他想自己為啥連祝英台這點勇氣也沒有呢?他加緊腳步,跟上去,鼓起勇氣,低低叫了一聲:
“管秀芬!”
她回過頭來,望見鐘珮文那副腼腆的微笑的面孔,不覺吃了一驚,不曉得有啥事體,“咦”了一聲,機械地叫道:
“鐘珮文。
”
過了一歇,她随便地問:
“剛回去?”
“唔。
”
他趕上一步,走在她的右邊,兩人肩并肩地走着。
轉眼之間,兩人走完街市,現在馬路兩邊都是人家,光線暗下來,人聲也小了。
兩人走了一段路,也不言語。
她不想講話。
他想不起要講啥。
身後傳來祝英台的歌聲:
弟兄雙雙上橋看,
好比牛郎織女渡鵲橋……
鐘珮文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不會說話,有好幾次話已到了嘴邊,又怯生生地吞了下去。
他過去沒有跟任何一個女子單獨肩并肩地這樣走過,曾經有兩三次機會可以和管秀芬接近,他都猶猶豫豫地錯過了。
今天見管秀芬一離開廠,他就緊跟着出來,下了很大決心跟上。
現在一同走着,他一方面感到愉快,一方面又怕給熟人瞅見。
他用舌頭舔了舔下嘴唇,猛可地說:
“袁雪芬唱的真好,你聽見嗎?”
“聽見。
”
管秀芬回答的非常簡單。
她近來感到鐘珮文有意找各種機會和她接近,從剛才的問話裡,更有點察覺他的意圖。
他是新民主主義青年團團員,又是工會裡的文教委員,廠裡的活躍分子。
她是知道的。
但是她不喜歡他。
他喜歡和别人開玩笑,但經常是被别人當做開玩笑的對象。
不管什麼衣服穿到他身上總不像樣,也不大合身,不等兩天,不是龌龊了,就是扯破了。
頭發好像永遠沒有理過,老是蓬松松的,如同一堆草雞毛披在頭上。
她看不慣這樣的人。
她一發覺他要接近自己,總想法避開。
沒想到今天在回家的路上又遇到他,她沒法避開,隻好淡淡地答他一句半句。
他馬上又試探地問了一句:
“你看過《梁山伯與祝英台》嗎?”
她看過越劇的《梁山伯與祝英台》,十分喜愛這出戲。
她知道他問這句話的用意,想了想,故意說:
“沒有看過。
”
他現在說話比較自然一點了,膽子也大了一些,歪過頭去,問她:
“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