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長甯路旁有兩幢老式的英國洋房,進門那條柏油路兩邊種着半人高的冬青,像是翠綠的欄杆似的,直伸到盡頭。
從冬青上面朝兩旁望去,是大片的草地,已經枯黃了。
兩邊草地的盡頭,靠牆是一排高大的楠樹,雖然在嚴寒的冬季裡,枝葉仍舊很茂盛。
一進門右手那幢比較大一點的洋房是上海市長甯區各界人民代表會議政治協商委員會的會址。
在柏油路盡頭左邊的那幢洋房,是中國共産黨長甯區委員會。
進門左手那間客廳,現在是區委的會客室。
會客室裡的陳設十分簡樸:壁爐上端挂着一幅複制的毛澤東主席的畫像,像旁釘着兩幅五星紅旗。
面對古老壁爐的是兩張彈簧已經松了的破沙發,紫紅布的沙發套子已經破了,特别是扶手那裡破的厲害,露出黃嫩嫩的草。
近窗那邊放了三張柚木的靠背椅子和一張小圓桌子。
桌子上擺着一個竹殼的大熱水瓶,上面寫着七個紅字:中共長甯區委會。
它前面扣着七八個玻璃杯子。
從玻璃窗向外看去是美麗而又幽靜的花園,下午絢爛的陽光照耀在牆邊那一排高大的楠樹梢上。
餘靜一走進這間會客室,看見裡面有許多人,其中有一個三十多歲的工人在沙發上坐着,眼光對着給煤煙熏得漆黑的壁爐出神,顯得很不耐煩,看出來他在會客室裡一定等了很久。
她的腳步聲引起那個工人的注意,他以為有人來叫他了,自然而然地站了起來,一看見是餘靜,立刻走上去,握着她的手:
“你怎麼來了?”
他是嚴志發,慶祥紗廠的工人,袁國強的好朋友。
餘靜見了他,頓時想起被國民黨反動派活埋了快三年的丈夫。
袁國強是個共産黨員,在慶祥紗廠清花間做工,因為領導罷工,給抓進警察局,拘留在南市看守所裡。
在法庭上,他啥也沒有承認,隻是破口大罵國民黨反動政府。
國民黨特務要他承認是共産黨,他說不是;要他罵共産黨,他堅決不肯。
他被拉到老虎凳上,一直加到六塊磚頭,痛昏了過去,給冷水澆醒了過來,特務依然沒有從他嘴裡得到一絲一毫的東西。
中國人民解放軍渡過長江,逼近上海郊區,特務頭子警察局局長毛森離開上海的頭一天晚上,袁國強給帶出了看守所的二門。
他慢慢走到槐樹下面,猛然瞅到前面的土坑,黑烏烏的。
他心裡明白,自己已經到了最後的時刻。
他給推下土坑,露出半個頭在地上。
一隻黑皮鞋向他肩上一踢,站在地面上的特務說:
“你承認是共産黨,馬上就放你出去。
”
“我不要出去。
”
“那也好,你就死在這裡。
”
“一個人倒下了,千百萬人會跟上來的,不怕死的革命工人你們殺不完的!”
“我們要把這些工人斬盡殺絕!”那個特務獰笑了一聲,咬牙切齒地說,“今天就是你的末日!”
“不怕死的革命工人你們永遠也不能斬盡殺絕的。
你們的末日就要到了!”袁國強昂頭望着夜色茫茫的天空,仿佛聽到人民解放軍向上海前進的步伐,他豪邁地發出格格的爽朗的笑聲。
一個警察把一鏟鏟土填到袁國強的土坑裡。
在上海最黑暗的時刻,在黎明将要來到黃浦江邊的重要時刻,袁國強停止了呼吸,臉上卻浮着勝利的微笑。
上海解放了。
各個監獄裡的政治犯都釋放回家了。
餘靜走遍上海每一個監獄,沒有找到袁國強。
約莫過了半個月,公安局的人從南市看守所裡的一個老年的看守嘴裡,知道槐樹下面活埋了不少革命烈士。
餘靜從一堆屍體中認出了袁國強。
袁國強和其他被害的烈士都埋在龍華公墓裡。
袁國強頑強不屈的性格在餘靜的腦海裡留下了永不泯滅的記憶。
她從嚴志發身上,仿佛看到袁國強的影子。
她剛才到區委會來眉宇間興奮的神情旋即消逝,代之而起的是深沉的哀傷。
她抑制着自己的傷感,強為歡顔地回道:
“來找楊部長。
”
“你也找他?他真忙,我等了快半個鐘頭了,還沒輪上。
”
“哦……”她輕輕歎息了一聲。
“咦,”嚴志發驚詫地問她,“你歎氣做啥?”
“我想起了國強,”她把手心裡的手帕拭了拭有點兒潤濕了的眼角,坐到嚴志發旁邊那張柚木靠背椅子上,說,“他沒有看到解放……”
“是哇,……”袁國強的堅強的影子在他眼前閃動,他的聲音也低沉了。
“要不給反動派害死,看到解放後的新社會,一定很興奮……”
“這自然啦。
”
“快三年哪,……”說了這一句,她眼眶裡的眼淚再也噙不住了,簌簌地落下。
怅惘若失的情緒籠罩在嚴志發的心上,他懷念着和袁國強的戰鬥的友誼。
時間過得飛快,上海好像是剛解放,袁國強也仿佛剛去世沒兩天,袁國強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