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總經理對着電話聽筒說:
“是的,我就是徐義德……佐賢嗎……唔,洪科長哪能講……昨天夜裡碰到的,因為太晚了,今天告訴我……那沒有關系……唔……他說,他們機關‘三反’開展得遲,還沒完全結束……是的……滬江的事他沒有坦白……戲票和吃飯的事講了……表呢……沒有提……這個可以坦白,就說是借用的,以後又還來了……别的呢……他不談……那好……他的态度怎麼樣……很堅定,很沉着……這很重要……告訴他必要的辰光我可以介紹他到香港新廠去工作沒有……講了……好的……廠裡那幾個人你分别給我關照一下……告訴他們:隻要這次幫我一下忙,我徐義德決不是忘恩負義的人,一定記在心裡,将來要大大的酬勞他們……唔……加薪水,提升職位……都可以答應下來……佐賢,這一次我完全靠你了……現在一切都安排好了,不怕他們來檢查……坦白書嗎?
……我就送去……好的好的……你也要小心注意……佐賢……再見!”
徐總經理最後叫的那聲“佐賢”,聲音有點顫抖,聲調裡面充滿了感激和希望。
他把聽筒放到電話機上,躺到床上去,兩隻手托着自己的後腦勺,滿頭整齊烏黑的頭發散發出陣陣的香味。
他的兩隻眼睛對着屋頂,把自己所經營的企業,從頭到尾又想了想,那些挂名董事和董事長的廠以及有點股份的企業,他并沒有實際去管事,暫時一腳可以踢開,即使自己過問的廠,也可以輕輕推到廠長經理們的身上,隻有滬江這副擔子他非挑起來不可。
想想解放以後滬江一些嚴重違法的事情,有關方面都安排了,感到布置妥帖,萬無一失了。
不過,這份坦白書送上去,會不會發生什麼意外呢?比方說,認為滬江根本沒有坦白,坦白的盡是些雞毛蒜皮的事,會不會當時扣留起來?他自己沒有把握回答這個問題。
他下了決心,硬着頭皮去。
他猛可地從床上跳了起來,叫道:
“宛芝!”
林宛芝站在窗前,随着聲音轉過身來。
“給我拿件襯衫,要淡灰府綢的。
”
“你身上不是穿着一件襯衫嗎?”
“還要一件。
”
“為啥偏偏要淡灰色的呢?我不喜歡這個顔色。
”
“這裡面有道理,宛芝。
今天我親自到增産節約委員會工商組去遞滬江坦白書,有可能被工商組扣留,那我就會到提籃橋去了。
坐班房要多帶一件襯衣,灰色的穿髒了不要緊,可以多穿些日子……”
“義德,”她指着他的嘴說,“我不要你講這些不吉利的話。
”
“我也不希望講。
”
“我們講點高興的事,講點吉利的話。
”
“我們不幸生而為民族資産階級,倒黴透頂了。
現在還有啥吉利話好講,宛芝,你給我快拿襯衫吧。
”
“民族資産階級有錢有洋房有汽車,為啥不好?”
“你蹲在家裡,不曉得現在世界變了,目前是工人階級的天下,不像從前了。
民族資産階級是剝削階級,投機取巧,損人利己,唯利是圖,給人家罵臭了,一個銅錢都不值了。
”
“我真不懂。
”其實現在她并不像過去那樣對外邊的事體一點不知道,從馮永祥那裡早就曉得“資産階級”“剝削階級”“唯利是圖”這些新名詞了。
但她把這些新名詞藏在心裡,不輕易講出來,也不随便表示自己懂得很多。
她故做不知地這麼說。
“你别管這些。
”
她蹒跚地走到衣櫥那邊,在抽屜底層給他找出那件很久很久沒有穿了的淡灰色的府綢襯衫。
他脫下西裝,穿上這件襯衫,兩個硬領子夾在一道很不舒服,他把淡灰府綢襯衫領子放倒,扣好鈕子,說:
“把那一套灰咔叽布的人民裝拿來。
”
“人民裝難看死了,又是咔叽布的,别穿那個。
你身上這件深藍色的條子西裝不是很好嗎?”
“穿西裝去坐班房,犯不着。
”
“那麼,你穿藍哔叽人民裝,這還像個樣子。
”
“這辰光,還談啥樣子不樣子,唔,”他歎了一口氣說,“也好,尊重你的意見。
”
他平時很少穿人民裝的,隻有出席政府召開的會議或者是要見首長才穿上。
就在那個辰光,他的汽車上也還準備好一套簇嶄新的漂亮的西裝和化妝用品,散了會以後,或者是臨時要到啥地方去,好馬上又穿起那身漂亮的西裝。
今天是下了決心,把深藍色的條子西裝留在家裡。
要是在平時,這身英國料子的上等西裝,哪能忙法也得折疊整齊,放在汽車後面的車箱裡。
他穿上藍哔叽人民裝,自己到衛生間裡取了一把綠色的透明化學柄子的美國牙刷和一瓶先施牙膏放在口袋裡。
她指着他的口袋說:
“這個也帶上?”
“當然帶上,你說提籃橋會給我準備好牙刷牙膏嗎?”
“你又講這些話了,義德,我不要你講。
”
她生氣地嘟着嘴。
“講不講還是那麼一回事——你給我拿點錢帶上。
”
“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