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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常想到他了。

    他也在這個辰光悄悄地出現在她的面前,像往常一樣,和她低低地談論着廠裡的事,展望上海解放以後的幸福的生活。

    剛才她坐在車上,緊緊閉着嘴,不大言語,心裡在想念着他。

    她一步步走近長滿青草的墳邊,透過青草和泥土,好像可以清清楚楚看見他躺在那裡。

    看着,看着,她的眉頭緊皺,眼淚就忍不住從腮幫子上流下來了。

     餘大媽見她兀自站在那裡不動,等了一會,還沒動靜,便歪過頭去,觑了她一眼,看到她臉上晶瑩的淚水,有意裝做不知道。

    小強站在墳面前,歪過小腦袋瓜子,望着婆婆。

    餘大媽點點頭。

    他知道現在該行禮了。

    他對着墳頭行了三鞠躬的禮,婆婆在他身後說: “還有這邊哩。

    ” 他又向左上側陪祭的祖先位置鞠了躬。

    餘靜過去行禮,餘大媽在她旁邊嗚嗚咽咽地哭了。

     餘大媽沒有兒子,丈夫是拉橡皮塌車的,“八·一三”事變那年死在閘北的炮火下。

    她一個人幫人家做活,饑一頓飽一頓的,把餘靜撫養長大,餘靜進了滬江紗廠,家裡才勉強夠糊口。

    餘靜和袁國強結了婚,日子算是安定下來了。

    袁國強的家在無錫,平常就住在餘大媽家裡。

    她拿他當自己的兒子一樣看待。

    剛才餘靜的眼淚就勾引起她的悲傷。

    怕餘靜傷心,她忍住了。

    現在看到餘靜紮着寬大白布腰帶的背影,小強戴着白帽子,兩手下垂,年紀雖小,也懂事地站在側面,一聲不響。

    對着那年青的寡婦和八歲的孤兒,她一陣心酸,再也忍耐不住,放聲哭了,有條有理地訴說着: “國強呀,你去了,我們是怎麼想你啊。

    開飯的辰光,你不在;出去的辰光,看不到你的影子;阿靜放工的時候,也看不見你同她一道回來。

    阿靜想你,小強想你,到處找爸爸,大家都想你。

    你曉得啵。

    國強。

    你活着的辰光,啥人不喜歡你?啥人不說你好?你年青,你辦事認真,你走路筆挺,……你在家孝父母,出外愛朋友,啥人有困難,找到你,你都相幫人家,……你一天忙到晚,從不想到你自己……慶祥紗廠上上下下幾千人,沒一個人說你的壞話。

    弄堂裡的鄰居,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喜歡你……隻有反動派不喜歡你,恨你,把你抓去,活活的埋了你……你苦了半輩子,沒過過一天好日子,從早到晚都是為人忙……好日子快來的辰光,你就去了……你把我們三個人丢下,叫我們想死了你,叫我們恨死了反動派……” 她越哭越有勁,聲音也越喊越高,到後來有些兒嘶啞了。

    餘靜站在一旁,低着冰,暗暗地流淚。

    小強望着她們倆人發呆,一個大哭,一個流淚。

    他不知道怎麼是好了。

    他睜着小眼睛向四面望望;别的墳上也有人在哭,有的嗚咽地低泣,有的嚎啕地痛哭,有的一聲不響地在流淚,門口那邊有好幾個人站着,可是誰也不來幫個忙。

    他沒有辦法,就走到婆婆面前,叫道: “婆婆,婆婆……” 婆婆沒有答應。

    他拉婆婆的手,用哀求的語調說: “婆婆,婆婆,你别哭……” 婆婆還是哭。

    他去找媽媽。

    媽媽鼻子一抽一抽的,眼淚簌簌往下流。

    他叫了一聲: “媽媽,你勸婆婆……” 餘靜站在那裡紋風不動,頭低下來,眼睛對着她身上的白布腰帶,擤了一把鼻涕,鼻子又一抽一抽的了。

    他叫婆婆,婆婆不應,叫媽媽,媽媽不響。

    他有點怕媽媽,不敢再叫下去。

    他靠到婆婆身邊,大聲叫道: “婆婆……” 婆婆仍然不做聲。

    他沒有辦法,也放聲哇哇地哭開了。

    餘大媽拭了拭眼淚,摸着他的白帽子,反而勸解他了: “小強,不要哭……” 他真的不哭了,擡頭望着她。

     餘大媽對墳說: “你去了,我們天天想你,你曉得啵?……小強今年八歲了,長得很結實,也常常想你……家中生活比過去好了,你不要惦記……你在陰間要保佑我們……” 餘靜跟随餘大媽在墳地走了一圈。

    她站在墳前,出神地望着長滿了青草的墳頭,不忍離去。

    小強怕她又要哭,拉着她的白布腰帶說: “走啦,媽……” 她給他拉走,快走出墓道,從一片雪白的墓碑上頭望過去,又凝視着長滿了青草的墳頭。

    她心裡想:今年無論如何要擠點錢出來,把墳修理修理,種點松樹,立塊墓碑。

     她們緩緩地走出了龍華公墓,跳上了三輪車。

    餘靜輕輕地歎息了一聲,眼光對着公墓裡面那個長滿了青草墳頭的方向望了又望,依依不舍。

     她們三個人坐在三輪車上誰也不言語,經過龍華塔,小強歪過頭去,叫了聲“婆婆”。

    婆婆懂得他的心思,沒等餘靜開口,她說: “你媽要到廠裡去有事,下次帶你來。

    ” 他留戀地望着雲端裡的塔尖。

     餘大媽瞅見餘靜皺着眉頭,像是有一肚子永遠說不完的心事。

    袁國強過世快三年了,餘靜經常提到他,剛才上了墳,更是忘不了他。

    她想:人已經去世了,再也不能回來了。

    餘靜還很年青,就帶着小強這孩子守一輩子寡嗎?她想勸餘靜早點找個對象,可是看到她滿臉悲傷的神情,又不好開口,無可奈何地歎息了一聲,對三輪車夫說: “踏快點!” 三輪車在平坦的衡山路上飛一般地踏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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