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輛紅色的公共汽車遠遠駛來,一進入漕陽新邨,就降低了速度,煤碴路上發出沙沙的音響,路邊兩排柳樹上的枝條在夜晚的熱風裡前仰後合。
車子在大門口那兒停了下來,湯阿英跳下車子,手裡提着一個藤包,慢慢走着,路燈的燈光把她的影子照在路上,越照越長,移動得越來越慢了。
她順着煤碴路踽踽地走着,沒有回家,朝右邊轉去,不知不覺走到了橋上。
她扶着木欄杆,低着頭,默默地望着橋下的流水,潺潺地在夜色中流去。
她心中在盤算一個問題,怎麼也拿不定主意。
她看着水向一個方面流,流得那麼舒暢,她真希望流水能夠講話,告訴她應該奔向那個方向。
她想起楊健的話:千年的苦根要挖,萬年的苦水要吐,覺得很有道理。
她認為剛才在車上的考慮,是多餘的。
這個問題像橋下流水一樣的清澈見底,還有啥猶豫的呢?
她慢慢移動腳步,向橋下走去,打算把積聚在心頭的多年來的苦水盡情地傾吐。
她信步走去,突然看到一座建築物,它外表的輪廓溶化在茫茫的夜色中,但從屋子裡透出來的電燈光芒,又清清楚楚可以看到操場上的滑梯和跳闆。
這是漕陽小學。
巧珠現在已經是這個學校裡的優秀生了。
她頓時想到巧珠,大概已在奶奶的愛撫之下沉沉酣睡了。
張學海也早已回到家裡,說不定已經睡着了。
可能隻有奶奶一個人,坐在燈下縫補。
想到這裡,她躊躇了,步子邁不動了,幹脆站在路邊,手扶着柳樹,眼睛望着靜悄悄的小學。
她想:如果把那些苦水訴了,巧珠怎麼有臉見人?小孩子們一定看她不起,也一定不肯和她玩,說不定老師對她會另眼相看。
巧珠在小學裡受了這樣的冷遇,會回來躲在媽媽的懷裡哭訴,怎麼對他們講呢?在廠裡那些姊妹們面前也擡不起頭來。
湯阿英,變成誰也不理的人了。
她在廠裡當然蹲不下去了,細紗間也不能去了,隻好回到漕陽新村。
不在滬江做工,能在漕陽新邨住下去嗎?一定不能夠,還得搬回那個草棚棚裡,任風吹雨打,任裡弄裡的人讪笑:“湯阿英哪能又搬回來了,她做了啥壞事體呀?”那她一輩子蹲在草棚棚裡,給張學海管家務帶孩子。
到啥地方去?到别的廠?人家肯要嗎?回無錫,種地,爸爸會罵她:你這個小丫頭,在上海過得蠻好的,為啥要回來呢?她仿佛已經看到自己孤零零一個人,沒有人同情她,沒有人幫助她,也沒有人告訴她今後該怎麼辦。
她好像走進死弄堂,眼前沒有路了。
她下決心不訴苦,心頭舒暢了,如同放下了千重擔,步子也輕快了。
她離開小學,轉過身來,往回家的路上走去。
走到橋上,她望着那潺潺的流水,楊部長在職工代表大會報告的聲音在她耳邊萦繞:
“有問題的人,像是背了包袱。
背了包袱走路,你說,多麼吃力啊!為啥不把舊社會的苦水訴盡,放下包袱,那多麼輕松愉快啊……”
她認為楊部長的話蠻有道理。
她現在不去訴苦,難道說永遠把苦水藏在心裡,背一輩子的包袱嗎?張小玲經常勸她:不但把生活做好,廠裡的活動也應該參加;提高政治覺悟,青年團員凡事要帶頭。
這不但是張小玲個人對她的期望,餘靜有時候也這樣鼓勵她,可見組織上對她十分關心。
難道說,在民改這樣重大的關頭,湯阿英這個青年團員甘心落後嗎?那不是辜負了組織對她的期望嗎?你不訴苦,她不訴苦,大家都不訴苦,誰訴苦呢?民主改革怎麼進行呢?
小學裡的燈光滅了,合作社那邊的燈光滅了,一幢幢房子裡的燈光也逐漸熄滅了。
她應該回去了,奶奶等門一定等得心焦了。
她順着煤碴路悄悄走去,快到自家門口,她發現秦媽媽房裡的燈光還亮着,她心上忽然也亮堂了。
她獨自喃喃地:
“為啥不找秦媽媽商量商量呢?是呀?怎麼把她忘記呢?”
她一跨進秦媽媽的卧室,擡頭一看,馬上愣住了。
譚招弟坐在秦媽媽對面,兩個人在談啥嚴肅的事體。
秦媽媽站起來招呼道:
“剛從廠裡回來?”
她含含糊糊地“唔”了一聲。
在譚招弟面前,她避免談自己的事,把話引到譚招弟身上:“招弟,你啥辰光來的?”
譚招弟臉上的表情有點尴尬,好像正在做一件不願讓人知道的事,偏偏給人家撞見,既不想告訴人家,又沒法隐瞞。
譚招弟不知道怎麼回答。
秦媽媽代譚招弟回答道:
“來了好久了,我們兩個人正在鬥争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