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藍色的天空上,繁星閃閃。
徐公館那條幽靜的馬路上,越發顯得幽靜,附近花園洋房的燈光像星光一樣閃閃。
朱筱堂躺在彈簧單人床上,翻來覆去睡不着。
他到了上海,姑母待他不錯,守仁經常帶他出去白相,姑母又告訴他台灣那邊的一些消息,但聽口氣,好像那邊暫時不會反攻大陸,第三次世界大戰一時又打不起來,使他未免有點失望。
上海生活固然比鄉下好多了,老這樣住下去也不是一個辦法,娘在鄉下還等他的音信哩。
他想向姑媽借點錢,早點回去。
想到這兒,他眼皮慢慢合起,沉沉入睡了。
一陣陣急促的鈴聲把朱筱堂驚醒了。
鈴聲響後,是啪啪的打黑鐵大門的聲音。
他警惕地爬了起來,想起自己在上海好久了,一定走漏了風聲,說不定有人來抓他了。
他驚愕的睜着眼睛,凝神谛聽窗外的動靜。
嘩啷一聲,老劉把黑鐵大門開了,朱筱堂的窗戶上忽然閃現手電筒的光芒。
這光芒說明了一切。
他霍地跳下床來,走到窗口,隔着鵝黃色的紗布窗簾,望到兩個人民警察手裡拿着手電,一邊照着樓上,一邊向屋子走去。
不容他有絲毫懷疑,不是來抓他的,人民警察來做啥呢?黃豆大的汗珠馬上從他額角上滲透出來。
他連忙退到屋子當中,又摸到窗前,在紗布窗簾的空隙中往外一看,黑鐵大門敞開着,外邊是街燈,沒有一個人影。
他眼前現出了一線希望:從窗口跳出去,趕快逃走。
再往窗下一看:他踟蹰了,樓房那麼高,下面是光滑的水門汀,跳下去,不摔死,也一定跌傷。
他望着窗下水門汀的地輕輕歎息了一聲。
另一個念頭在他腦海裡閃過:打開卧房的門,沖出去,逃走。
他蹑着腳走,走到門口,聽外邊的動靜:外邊的腳步聲好像正向他的卧房走來,打開門,不是正好給抓到嗎?他向卧房環視了一下。
這間卧房原來是徐公館的客房,一些内親往來住的,白天看起來,相當寬敞,現在卻感到十分狹小,竟沒有朱筱堂容身的地方。
他感到待在這裡非常危險,卻又沒法離開,轉身看到衛生間,好像忽然得救,立刻退到那裡面去了。
馬上把門鎖上,他覺得還不夠保險,順手抓起衛生間裡那張白漆小凳子,雙手把它舉起,雄赳赳地沖着門站着。
準備萬一兩道門給打開了,他便用凳子打人民警察,拼個你死我活。
奇怪的很,卧房裡沒有一點動靜。
他想一定是打聽他住哪一個房間,或者正在找鑰匙。
他屏住呼吸,緊緊抓着凳子的腿,在準備迎擊。
人民警察确實走進客廳,可是沒有上樓。
樓上的人給剛才一陣鈴聲和打門聲驚醒了。
徐義德穿着一身紫紅色綢子的晨衣,走下樓來,望見兩個人民警察,兀自一驚,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
不滿地瞪了老劉一眼:
“有人來,怎麼事先也不通報一聲?”
老劉吓得退後一步,怯生生地說:
“是兩位同志自己進來的……”
“當然是自己走進來的,這還用說!”
“是,是,……”老劉不敢往下說。
“以後要注意,”徐義德暗暗看了人民警察一眼,見他們站在客廳那裡沒動,好像知道他心中不滿意,便進一步說,“我明天一早還要到政協開會哩。
”
徐義德新選上長甯區政治協商會議的常務委員,他想用政協常務委員的身份暗中壓一壓人民警察,讓他們知道徐家是不好随便動手的。
人民警察并沒有給吓住,毫不在乎地說:
“這不能怪劉同志,是我們自己進來的。
”
徐義德放下笑臉,故做鎮靜地問:
“有緊急的事體嗎?”
他心裡懷恨朱瑞芳。
朱筱堂在鄉下好好的,為啥要同意他到上海來呢?來了,又要守仁陪他出去白相,招搖過市,人家會不知道嗎?徐義德自己的事已經夠忙了,再加上一個“窩藏地主”,這個罪名可不小呀!朱筱堂一到上海,他心頭就蒙上一層暗影:料想會出事的,卻沒料到來的這麼快,又這麼突然,簡直叫他措手不及。
要是早一點知道,可以把朱筱堂送走,有事出在路上,他就不負責任了。
現在人就在他家裡,徐義德和朱筱堂能脫掉幹系嗎?這真叫人束手無策。
他接着想到,今天夜裡給抓去也好,雖然沾上一點嫌疑,憑他在上海各方面的關系,可以把問題說清楚,好歹他是朱瑞芳的内侄,把事情推在她身上。
他稍微定了定神,看人民警察怎麼回答。
“當然有要緊的事體,否則也不會來打攪了。
”
徐義德不等對方說完,立刻插上來表白:
“最近廠裡很忙,我不常在家,不大了解家裡的事,有啥親友往來也不大清楚……”
朱瑞芳聽到外邊的動靜,連忙穿好衣服走到樓下來了。
她聽到徐義德的話,知道他的用意,接上去說:
“是呀,義德這一陣子可忙壞了呀,早出晚歸,連我們也很難和他照面。
有啥事體,你對我說好了。
”
“我們找徐守仁。
”年青的人民警察說。
朱瑞芳聽到兒子的名字,驚詫地大聲問道:
“徐守仁?”
中年的人民警察肯定地點點頭。
“找他做啥?”徐義德不解地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