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睜開了雙眼,這才看清周圍的事物。
同樣是一個三十年前的小工,他為啥單靠兩塊錢一月的工錢會有這麼許多的資産呢?另外一個好朋友沒有這麼許多資産,連裘學良也沒有這麼許多的資産啊!如果不是剝削而來,從啥地方來的呢?用資金買機器造廠房,沒有工人的勞動,啥地方有資金?有了機器和廠房,沒有工人勞動生産,原棉自己會變成紗嗎?紗自己會變成布嗎?沒有棉紗,利潤怎麼來呢?好比剝筍,一層層剝到最後,他看清了是工人養活了他。
他不是勤儉創業,而是剝削起家。
如果他不剝削,他一定走上從小工到老師傅的道路,頂多也不過是另一個裘學良,而裘學良也是他剝削起家的助手啊!想到這裡,他聽到“資本家”和“剝削”這些名詞也不那麼刺耳了。
書房的門有人砰砰敲了兩下,打斷了他的思路。
他以為又是大太太來打攪了,便怒不可遏地對門口叫道:
“你還沒有上樓?要是睡不着覺,可以再念遍經,請你别吵,好啵?”
“爸爸,是我。
”
“誰?”他沒有聽清楚門外的聲音。
徐守仁怯生生地推門進來,手裡端着一個白玉也似的瓷碟子,裡面裝了滿滿的蜜餞無花果,手有點兒顫抖,碟子一上一下地搖動着。
他站在門口,不敢向裡面邁步子,等了一會,望着他說:
“娘叫我送點無花果來。
”
“做啥?”
“怕你夜裡餓。
”
“我也不是三歲小孩子,餓了,自己不會吃?你今天功課做了沒有?你現在是大學二年級的學生了,再不用功就晚了。
”
徐守仁高中畢業,去年考進了複旦大學經濟系,每學期考的成績不是五分就是四分。
他深深感到再不把書念好,真的晚了。
除了學校規定的功課以外,他還努力看報紙,看雜志,看課外的書,好像要把過去荒廢了幾年的學業補償過來。
聽了爹的話,他受了委屈,辯解地說:
“早做好了,不信,我上樓拿來給你看。
”
“做好就行了,我不看你那些歪歪扭扭的字。
你為啥還不睡呢?”
“娘叫我送這個來的。
”他的左手指着碟子。
“我叫你今天晚上别來打攪我,你忘了嗎?”
“沒有。
”
“你為啥聽娘的話,不聽我的話呢?”
徐守仁沒有回答,半晌,才說:
“這是蜜餞無花果,味道很好。
”他輕輕走過去,放在寫字台上。
“你喜歡吃無花果,你拿去吃好了。
”
“你要是餓了呢?”
“我說不要就不要,你給我拿走,别再打攪我了。
”
“娘……”
“娘又怎麼樣?聽我的話,快滾!”
徐守仁隻好把蜜餞無花果原封不動地拿去了。
這個徐守仁走了,另一個徐守仁,穿着花襯衫和小褲管褲子,燙着飛機頭,看起人來賊眉賊眼,兩隻大拇指勾在褲子的口袋裡,肩膀不斷一聳一聳的,在他面前出現了。
想到另一個徐守仁,真叫徐義德日夜不安,時刻操心,擔憂他能不能繼承父業。
看到他一臉橫肉,豎眉瞪眼,不是動刀就是玩槍,就不敢往下想了。
二十年前,棉紡業有一位百萬富翁死了,留下了兩個兒子,把家财揮霍得幹幹淨淨,弄得兩手空空,靠借債過日子,生活一天比一天艱難。
他怕徐守仁将來難免要走上這條悲慘的道路。
幸虧提籃橋監獄和政府的管教,另一個徐守仁消逝了,現在的徐守仁是一個規規矩矩用功讀書的大學生了。
學校的教育強過他在家裡管教十倍。
他再不必為孩子擔憂了,前途也有了保障,畢業以後,國家會統一分配适當的工作。
他臉上露出安慰的笑容。
靜悄悄中,砰的一聲,書房的門給推開了,朱瑞芳怒沖沖地走到寫字台前面,兩隻眼睛的光芒像是兩道寶劍,寒光逼人,叫人見了不禁要打哆嗦。
她盯着他看了一陣,大聲吼道:
“你這是做啥?”
他看到她那股神氣,不禁愣住了:無緣無故發這麼大的火,為了啥呢?他竭力壓抑着内心的憤懑,冷靜地問她:
“你這樣做啥?”
“你自家曉得。
”
“我一個人坐在這裡,一沒叫你,二沒碰你,我想我的事,同你有啥關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