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東邊升起來半邊。
借助着旭日的光線,城堞上的士兵可以清楚地看到城牆下等候進城的平民們。
現在距離開北城門的時間還有大約半個時辰,所以這些平民三三兩兩地靠着城牆根,不緊不慢地整理着自己的行囊,不時還會傳來幾聲悠閑的牛叫或者雞鳴。
荀诩深吸了一口清晨的空氣,清新且冰冷的風沖入肺中,讓他疲憊的精神為之一振。
他和裴緒正小心地靠在城垛邊緣向下面忘去,希望能在等候的人群中找到鄧先的蹤迹。
“好像沒有,大概他還沒趕回來。
”裴緒仔細地點數過人數以後,向荀诩彙報。
他的視力非常好,可以毫不費力地看到北鬥七星中開陽的那顆輔星。
荀诩什麼都沒說,他蹲在城垛裡側把雙手抄在懷裡,弓着身子好像一隻睡覺的鸬鹚。
裴緒又往下張望了一下,湊近荀诩略帶擔憂地問道:
“不過,荀大人,我們真的要把抓他麼?”
“唔?什麼意思?”荀诩保持着原來的姿勢反問道。
“您知道,鄧先是李平李都護從江州帶來的親随,如果不知會李大人一聲,會不會鬧出什麼亂子?”
裴緒的擔心不是沒有理由,前年荀诩就是因為擅自對馬岱将軍采取了行動,引起了軍方的強烈不滿,最後以至被迫調職。
李平現在雖然在南鄭沒什麼勢力,但畢竟是中都護,從行政角度來說他的級别僅次于諸葛亮,南鄭的第二号人物,是那種任何人提他的名字前都要想一想的大人物。
荀诩面無表情地伸出一隻手,拍打了一下肩膀上并不存在的塵土,簡單地“哦”了一聲表示知道了。
裴緒知趣地閉上嘴,轉過頭去繼續盯着城外喧嚷的人群。
荀诩有自己的心事。
在他從江東回到漢中以後,諸葛丞相曾經秘密約見了他一次。
在會談中,諸葛丞相表示,李平的調任漢中與荀诩複職時間上的重合并不是一個巧合,而是有某種隐晦的因果關系。
在李平到來以後,他需要借重荀诩的能力加強漢中的内部監控。
諸葛丞相的話就說到這裡,他相信荀诩能夠理解他的暗示,而荀诩也确實理解了。
而現在李平的一名親密助手涉嫌魏國間諜,這其中的深意可就值得玩味了……
荀诩與李平沒有打過直接交道,沒什麼直觀印象,不過他卻聽到過很多關于這位高級官員的傳聞。
這些傳聞并沒有直接對李平的聲望和品德作評論,而是有意無意地洩漏出關于高層決策的一些内幕——人們往往最喜歡這些東西。
比如在建興七年諸葛丞相曾經要求李平前往漢中,李平非但沒有同意,反而要求将自己經營多年的江州五郡地區提升至州一級,建立新的巴州,并由他擔任刺史;在建興八年,當諸葛亮再次要求他增援漢中時,李嚴則提出他要開府署事,在丞相府以外另設一個決策中心;最後諸葛丞相做出妥協,任命他兒子李豐接替他在江州的職務,他才肯北上。
對于這些傳聞的真假,荀诩無從評論,不過有一點用肉眼就能直接确認:自從建興五年以來,諸葛亮與李平的關系日益僵化,後者打定主意要消極對抗諸葛丞相。
他的調任漢中在蜀漢内部被認為是一次大失敗。
至于這次失敗究竟會令他的态度更加消極還是向消極的反面轉化,就沒有人能知道了……至少現在沒人能知道。
一陣嘹亮的号角聲突然響起,荀诩猛然從深思中被驚醒。
他的頭頂傳來震耳欲聾的啟門鼓聲,鼓聲将夜裡沉積在城堞旗杆上的塵土震落,那些塵土象雪花一樣紛紛揚揚地灑到了荀诩與裴緒的腦袋上。
城下的平民都紛紛向大門湧過來。
“從事,快看那裡!”裴緒忽然壓低聲音喊道,荀诩順着他指頭的方向望去,看到一人一騎從遠處的大路飛馳而來,騎士身穿官服,馬臀上還搭着一條丞相府專用的布袋。
荀诩問道:“是他嗎?”裴緒點點頭,憑借着驚人的記憶力,他記得曾經在歡迎李平的宴會上看到過這個人。
不需要再多說什麼,荀诩立刻站起身來,稍微活動了一下酸麻的雙腿,快步走下城牆而去,裴緒緊随其後。
那名騎士接近城門衢道的時候勒住缰繩讓馬匹減速,一邊揮舞着馬鞭大聲呵斥。
本來擠成一團的平民都紛紛朝兩邊靠去,讓出一條路來。
騎士毫不客氣地穿越過人群,徑直來到了城門口。
恰好這時候守城士兵從裡面慢慢将兩扇沉重的大門“隆隆”地推開。
騎士剛要縱馬進城,卻被一名士兵伸手攔住了。
“對不起,大人,請出示您的名刺。
”
“什麼?我是丞相府的人,也要檢查?”騎士很不滿的質問道。
士兵卻毫不示弱地挺直了胸膛,重複了一遍:“大人,請出示您的名刺。
”
這時騎士的坐騎缰繩被另外一名士兵牽住了。
騎士沒奈何,隻好從身上摸出名刺,同時惡狠狠地瞪着那名士兵:“你們知道我是誰嗎?”
“你是鄧先鄧大人對吧?”
回答他的卻不是士兵,而是一名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官吏。
這名身材不高的官吏用兩根指頭從士兵手中拈過名刺,别有深意地翻弄了一下,将它又交還給了騎士。
“你又是誰?”鄧先警惕地問道。
“我是靖安司的從事,我叫荀诩。
”荀诩恭敬地把自己的名刺雙手遞過去,“我想我們需要談談。
”
鄧先臉上的色彩在下一個瞬間急遽消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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