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的事情。
”
曼桢向來最怕提起她家裡這些事情。
這一天她破例對世鈞說上這麼許多話,當天回家的時候,心裡便覺得很慘淡。
她家裡現在住着的一幢房子,還是她姊姊從前和一個人同居的時候,人家給頂下來的。
後來和那人分開了,就沒有再出來做了。
她蛻變為一個二路交際花,這樣比較實惠些,但是身價更不如前了。
有時候被人誤認為舞女,她總是很高興。
曼桢走進弄堂,她那個最小的弟弟名叫傑民,正在弄堂裡踢毽子,看見她就喊:“二姊,媽回來了!”他們母親是在清明節前到原籍去上墳的。
曼桢聽見說回來了,倒是很高興。
她從後門走進去,她弟弟也一路踢着毽子跟了進去。
小大姐阿寶正在廚房裡開啤酒,桌上放着兩隻大玻璃杯。
曼桢便皺着眉頭向她弟弟說道:“嗳喲,你小心點罷,不要砸了東西!
要踢還是到外頭踢去。
”
阿寶在那裡開啤酒,總是有客人在這裡。
同時又聽見一隻無線電哇啦哇啦唱得非常響,可以知道她姊姊的房門是開着的。
她便站在廚房門口向裡望了一望,沒有直接走進去。
阿寶便說:“沒有什麼人,王先生也沒有來,隻有他一個朋友姓祝的,倒來了有一會了。
”傑民在旁邊補充了一句:“喏,就是那個笑起來像貓,不笑像老鼠的那個人。
”曼桢不由得噗嗤一笑,道:“胡說!一個人怎麼能夠又像貓,又像老鼠。
”說着,便從廚房裡走了進去,經過她姊姊曼璐的房間,很快地走上樓梯。
曼璐原來并不在房間裡,卻在樓梯口打電話。
她那條嗓子和無線電裡的歌喉同樣地尖銳刺耳,同樣地嬌滴滴的,同樣地聲震屋瓦。
她大聲說道:“你到底來不來?你不來你小心點兒!”她站在那裡,電話底下挂着一本電話簿子,她扳住那沉重的電話簿子連連搖撼着,身體便随着那勢子連連扭了兩扭。
她穿着一件蘋果綠軟緞長旗袍,倒有八成新,隻是腰際有一個黑隐隐的手印,那是跳舞的時候人家手汗印上去的。
衣裳上忽然現出這樣一隻淡黑色的手印,看上去卻有一些恐怖的意味。
頭發亂蓬蓬的還沒梳過,臉上卻已經是全部舞台化妝,紅的鮮紅,黑的墨黑,眼圈上抹着藍色的油膏,遠看固然是美麗的,近看便覺得面目猙獰。
曼桢在樓梯上和她擦身而過,簡直有點恍恍惚惚的,再也不能相信這是她的姊姊。
曼璐正在向電話裡說:“老祝早來了,等了你半天了!——放屁!
我要他陪我!——謝謝吧,我前世沒人要,也用不着你替我作媒!”她笑起來了。
她是最近方才采用這種笑聲的,笑得哈哈的,仿佛有人在那裡胳肢她似的。
然而,很奇異地,那笑聲并不怎樣富于挑撥性;相反地,倒有一些蒼老的意味。
曼桢真怕聽到那聲音。
曼桢急急地走上樓去。
樓上完全是另外一個世界。
她母親坐在房間裡,四面圍繞着網籃,包袱,鋪蓋卷。
她母親一面整理東西,一面和祖母叙着别後的情形。
曼桢上前去叫了一聲“媽”。
她母親笑嘻嘻地應了一聲,一雙眼睛直向她臉上打量着,仿佛有什麼話要說似的,卻也沒有說出口。
曼桢倒有點覺得奇怪。
她祖母在旁邊說:“曼桢前兩天發寒熱,睡了好兩天呢。
”她母親道:“怪不得瘦了些了。
”說着,又笑眯眯地向她看着。
曼桢問起墳上的情形,她母親歎息着告訴她,幾年沒回去,樹都給人砍了,看墳的也不管事。
數說了一回,忽然想起來向曼桢的祖母說:“媽不是一直想吃家鄉的東西麼?
這回我除了茶葉,還帶了些烘糕來,還有麻餅,還有炒米粉。
”
說着,便趕趕咐咐在網籃裡掏摸,又向曼桢道:“你們小時候不是頂喜歡吃炒米粉麼?”
曼桢的祖母說要找一隻不透氣的餅幹筒裝這些糕餅,到隔壁房間裡去找,她一走開,曼桢的母親便走到書桌跟前,把桌上的東西清理了一下,說:“我不在家裡,你又病了,幾個小孩就把這地方糟蹋得不像樣子。
”這書桌的玻璃下壓着幾張小照片,是曼桢上次在郊外拍的,内中有一張是和叔惠并肩站着的,也有叔惠單獨一個人的——世鈞的一張她另外收起來了,沒有放在外面。
曼桢的母親彎腰看了看,便随口問道:你這是在哪兒照的?口吻,問出這句話之後,卻立刻雙眸炯炯十分注意地望着她,看她臉上的表情有無變化。
曼桢這才明白過來,母親剛才為什麼老是那樣笑不嗤嗤朝她看着。
大概母親一回來就看到這兩張照片了,雖然是極普通的照片,她卻寄托了無限的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