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鈞想起他還有些衣服和零星什物在他父親房裡,得要整理一下,便回到樓上來。
還沒走到房門口,就聽見姨太太在裡面高聲說道:“怎麼樣?你把這些東西拿出來,全預備拿走哇?那可不行!你打算把我們娘兒幾個丢啦?不打算回來啦?這幾個孩子不是你養的呀?”嘯桐的聲音也很急促,道:我還沒有死呢,我人在哪兒,當然東西得擱在哪兒,就是為了便當!當——告訴你,沒這麼便當!”緊跟着就聽見一陣揪奪的聲音,然後咕咚一聲巨響,世鈞着實吓了一跳,心裡想着他父親再跌上一交,第二次中風,那就無救了。
他不能再置身事外了,忙走進房去,一看,還好,他父親坐在沙發上直喘氣,說:“你要氣死我還是怎麼?”鐵箱開着,股票,存折和棧單撒了一地,大約剛才他顫巍巍地去開鐵箱拿東西,姨太太急了,和他拉拉扯扯地一來,他往前一栽,幸而沒跌倒,卻把一張椅子推倒在地下。
姨太太也吓得臉都黃了,猶自嘴硬,道:“那麼你自己想想你對得起我嗎?病了這些日子,我伺候得哪一點不周到,你說走就走,你太欺負人了!”她一扭身坐下來,伏在椅背上嗚嗚哭了起來。
她母親這時候也進來了,拍着她肩膀勸道:“你别死心眼兒,老爺走了又不是不回來!傻丫頭!”這話當然是說給老爺聽的,表示她女兒對老爺是一片癡心地愛着他的,但是自從姨太太動手來搶股票和存折,嘯桐也有些覺得寒心了。
趁着房間裡亂成一片,他就喊:“周媽!王媽!車來了沒有?——來了怎麼不說?混帳!快攙我下去。
”世鈞把他自己的東西揀要緊的拿了幾樣,也就跟在後面,走下樓來,一同上車。
回到家裡,沈太太再也沒想到他們會來得這樣早,屋子還沒收拾好,隻得先叫包車夫和女傭們攙老爺上樓,服侍他躺下了,沈太太自己的床讓出來給他睡,自己另搭了一張行軍床。
吃的藥也沒帶全,又請了醫生來,重新開方子配藥。
又張羅着給世鈞吃點心,晚餐也預備得特别豐盛。
家裡清靜慣了,仆人們沒經着過這些事情,都顯得手忙腳亂。
大少奶奶光隻在婆婆後面跟出跟進,也忙得披頭散發的,喉嚨都啞了。
這”父歸”的一幕,也許是有些蒼涼的意味的,但結果是在忙亂中度過。
晚上,世鈞已經上床,沈太太又到他房裡來,母子兩人這些天一直也沒能夠痛痛快快說兩句話。
沈太太細問他臨走時候的情形,世鈞就沒告訴她關于父親差點跌了一跤的事,怕她害怕。
沈太太笑道:“我先憋着也沒敢告訴你,你一說要搬回來住,我就心想着,這一向你爸爸對你這樣好,那女人正在那兒眼睛裡出火呢,你這一走開,說不定就把老頭子給謀害了!”世鈞笑了一笑,道;”那總還不至于吧?”
嘯桐住回來了,對于沈太太,這真是喜從天降,而且完全是由于兒子的力量,她這一份得意,可想而知。
他回是回來了,對她始終不過如此,要說怎樣破鏡重圓,是不會的,但無論如何,他在病中是無法拒絕她的看護,她也就非常滿足了。
說也奇怪,家裡新添了這樣一個病人,馬上就生氣蓬勃起來。
本來一直收在箱子裡的許多字畫,都拿出來懸挂着,大地毯也拿出來鋪上了,又新做了窗簾,因為沈太太說自從老爺回來了,常常有客人來探病和訪問,不能不布置得像樣些。
嘯桐有兩樣心愛的古董擺投,丢在小公館裡沒帶出來,他倒很想念,派傭人去拿,姨太太跟他賭氣,扣着不給。
嘯桐大發脾氣,摔掉一隻茶杯,拍着床罵道:“混帳!叫你們做這點兒事都不成!你就說我要拿,她敢不給!”還是沈太太再三勸他:“不要為這點點事生氣了,太犯不着!大夫不是叫你别發急嗎?”這一套細瓷茶杯還是她陪嫁的東西,一直舍不得用,最近才拿出來使用,一拿出來就給小健砸了一隻,這又砸了一隻。
沈太太笑道:“剩下的幾隻我要給它們算算命了!”
沈太太因為嘯桐曾經稱贊過她做的莴筍圓子,所以今年大做各種腌臘的東西,筍豆子、香腸、香肚、腌菜臭面筋。
這時候離過年還遠呢,她已經在那裡計劃着,今年要大過年。
又拿出錢來給所有的傭人都做上新藍布褂子。
世鈞從來沒看見她這樣高興過。
他差不多有生以來,就看見母親是一副悒郁的面容。
她無論怎樣痛哭流涕,他看慣了,已經可以無動于衷了,倒反而是她現在這種快樂到極點的神氣,他看着覺得很凄慘。
姨太太那邊,父親不見得從此就不去了。
以後當然還是要見面的。
一見面,那邊免不了又要施展她們的挑撥離間的本領,對這邊就又會冷淡下來了。
世鈞要是在南京,又還要好些,父親現在好像少不了他似的。
他走了,父親一定很失望。
母親一直勸他不要走,把上海的事情辭了。
辭職的事情,他可從來沒有考慮過。
可是最近他卻常常想到這問題了。
要是真辭了職,那對于曼桢一定很是一個打擊。
她是那樣重視他的前途,為了他的事業,她怎樣吃苦也願意的。
而現在他倒自動放棄了,好像太說不過去了——怎麼對得起人家呢?
本來那樣盼望着曼桢的信,現在他簡直有點怕看見她的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