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明了。
第二天下午,到了允許家屬來探望的時間,曼桢非常焦急地盼望金芳的丈夫快來,誰知他還沒來,曼璐和鴻才一同來了。
鴻才這還是第一次到醫院裡來,以前一直沒露面。
他手裡拿着一把花,露出很局促的樣子。
曼璐拎着一隻食籃,她每天都要煨了雞湯送來的。
曼桢一看見他們就把眼睛閉上了。
曼璐帶着微笑輕輕地叫了聲”二妹”。
曼桢不答。
鴻才站在那裡覺得非常不得勁,隻得向周圍張張望望,皺着眉向曼桢說道:“這房間真太不行了,怎麼能住?”曼璐道:“是呀,真氣死人,好一點的病房全滿了。
我跟他們說過了,頭二等的房間一有空的出來,立刻就搬過去。
”鴻才手裡拿着一束花沒處放,便道:“叫看護拿個花瓶來。
”曼璐笑道:“叫她把孩子抱來給你看看。
你還沒看見呢。
”便忙着找看護。
亂了一會,把孩子抱來了。
鴻才是中年得子,看見這孩子,簡直不知道怎樣疼他才好。
夫妻倆逗着孩子玩,孩子呱呱地哭了,曼璐又做出各種奇怪的聲音來哄他。
曼桢始終閉着眼睛不理他們。
又聽見鴻才問曼璐:“昨天來的那個奶媽行不行?”曼璐道:“不行呀,今天驗了又說是有沙眼。
”夫妻倆隻管一吹一唱,曼桢突然不耐煩地睜開眼睛,有氣無力地說了一聲:“我想睡一會,你們還是回去吧。
”曼璐呆了一呆,便輕聲向鴻才道:“二妹嫌吵得慌。
你先走吧。
”鴻才懊喪地轉身就走,曼璐卻又趕上去,釘住了他低聲問:“你預備上哪兒去?鴻才咕哝了一句,不知道他是怎樣回答她的,她好像仍舊不大放心,卻又無可奈何,隻說了一聲:“那你到那兒就叫車子回來接我。
”
鴻才走了,曼璐卻默默無言起來,隻是抱着孩子,坐在曼桢床前,輕輕地搖着拍着孩子。
半晌方道:“他早就想來看你的,又怕惹你生氣。
前兩天,他看見你那樣子,聽見醫生說危險,他急得飯都吃不下。
”
曼桢不語。
曼璐從那一束花裡抽出一支大紅色的康乃馨,在孩子眼前晃來晃去,孩子的一顆頭就跟着它動。
曼璐笑道:咦,倒已經曉得喜歡紅顔色了!枕邊。
曼璐看了看曼桢的臉色,見她并沒有嫌惡的神情,便又低聲說道:“二妹,你難道因為一個人酒後無德做錯了事情,就恨他一輩子。
”說着,又把孩子送到她身邊,道:“二妹,現在你看在這孩子份上,你就原諒了他吧。
”
曼桢因為她馬上就要丢下孩子走了,心裡正覺得酸楚,沒想到在最後一面之後倒又要見上這樣一面。
她也不朝孩子看,隻是默然地摟住了他,把她的面頰在他的頭上揉擦着。
曼璐不知道她的心理。
在旁邊看着,卻高興起來,以為曼桢終于回心轉意了,不過一時還下不下這個面子,轉不過口來;在這要緊關頭,自己說話倒要格外小心才是,不要又觸犯了她。
因此曼璐也沉默下來了。
金芳的丈夫蔡霖生已經來了好半天了。
隔着一扇白布屏風,可以聽見他們喁喁細語,想必金芳已經把曼桢的故事一情一節都告訴他了。
他們那邊也凝神聽着這邊說話,這邊靜默下來,那邊就又說起話來了。
金芳問他染了多少紅蛋,又問他到這裡來,蛋攤上托誰在那裡照應着。
他們本來沒有這許多話的,霖生早該走了,隻因為要帶着曼桢一同走,所以隻好等着。
老坐在那裡不說話,也顯得奇怪,隻得斷斷續續地想出些話來說。
大概他們夫婦倆從來也沒有這樣長談過,覺得非常吃力。
霖生說這兩天他的姊姊在蛋攤上幫忙,姊姊也是大着肚子。
金芳又告訴他此地的看護怎樣怎樣壞。
曼璐盡坐在那兒不走,家屬探望的時間已經快過去了。
有些家屬給産婦帶了點心和零食來,吃了一地的栗子殼,家裡人走了,醫院裡一個工役拿着把掃帚來掃地,瑟瑟地掃着,漸漸掃到這邊來了,分明有些逐客的意味。
曼桢心裡非常着急。
看見那些栗子殼,她想起糖炒栗子上市了,可不是已經秋深了,糊裡糊塗的倒已經在祝家被監禁了快一年了。
她突然自言自語似地說:“現在栗子粉蛋糕大概有了吧?”她忽然對食物感到興味,曼璐更覺得放心了,忙笑道:“你可想吃,想吃我去給你買。
”曼桢道:“時候也許來不及了吧?”曼璐看了看手表道:“那我就去。
”曼桢卻又冷淡起來,懶懶地道:“特為跑一趟,不必了。
”曼璐道:“難得想吃點什麼,還不吃一點,你就是因為吃得太少了,所以複原得慢。
”說着,已經把大衣穿好,把小孩送去交給看護,便匆匆走了。
曼桢估量着她已經走遠了,正待在屏風上敲一下,霖生卻已經抱着一卷衣服掩到這邊來了。
是金芳的一件格子布旗袍,一條絨線圍巾和一雙青布搭襻鞋。
他雙手交給曼桢,一言不發地又走了。
曼桢看見他兩隻手都是鮮紅的,想必是染紅蛋染的。
她不禁微笑了,又覺得有點怅惘,因為她和金芳同樣是生孩子,她自己的境遇卻是這樣凄涼。
她急忙把金芳的衣服加在外面,然後用那條圍巾兜頭兜臉一包,把大半個臉都藏在裡面,好在産婦向來怕風,倒也并不顯得特别。
穿紮齊整,倒已經累出一身汗來,站在地下,兩隻腳虛飄飄好像踩在棉花上似的。
她扶牆摸壁溜到屏風那邊去,霖生攙着她就走。
她對金芳隻有匆匆一瞥,金芳是長長的臉,臉色黃黃的,眉眼卻生得很俊俏。
霖生的相貌也不差。
他扶着曼桢往外走,值班的看護把曼桢的孩子送到嬰兒的房間裡去,還沒有回來,所以他們如入無人之境。
下了這一層樓,當然更沒有人認識他們了。
走出大門,門口停着幾輛黃包車,曼桢立刻坐上一輛,霖生叫車夫把車篷放下來,說她怕風,前面又遮上雨布。
黃包車拉走了,走了很長的路,還過橋。
天已經黑了,滿眼零亂的燈光。
霖生住在虹口一個陋巷裡,家裡就是他們夫婦倆帶着幾個孩子,住着一間亭子間。
霖生一到家,把曼桢安頓好了,就又匆匆出去了,到她家裡去送信。
她同時又托他打一個電話到許家去,打聽一個沈世鈞先生在不在上海,如果在的話,就說有個姓顧的找他,請他到這裡來一趟。
霖生走了,曼桢躺在他們床上,床倒很大,裡床還睡着一個周歲的孩子。
灰泥剝落的牆壁上糊着各種畫報,代替花紙,有名媛的照片,水旱災情的照片,連環圖畫和結婚照,有五彩的,有黑白的,有咖啡色的,像舞台上的百衲衣一樣的鮮豔。
緊挨着床就是一張小長桌,一切的日用品都擺在桌上,熱水瓶、油瓶、鏡子、杯盤碗盞,擠得叫人插不下手去。
屋頂上挂下一隻電燈泡,在燈光的照射下,曼桢望着這熱鬧的小房間,她來到這裡真像做夢一樣,身邊還是躺着一個小孩,不過不是她自己的孩子了。
蔡家四個小孩,最大的一個是個六七歲的女孩子,霖生臨走的時候丢了些錢給她,叫她去買些炝餅來作為晚飯。
竈披間好婆看見了曼桢,問他這新來的女客是誰,他說是他女人的小姊妹,但是這事情實在顯得奇怪,使人有點疑心他是趁女人在醫院裡生産,把女朋友帶到家裡來了。
那小女孩買了炝餅回來,和弟妹們分着吃,又遞了一大塊給曼桢,擱在桌沿上。
曼桢便叫她把桌上一隻鏡子遞給她,拿着鏡子照了照,自己簡直都不認識了,兩隻顴骨撐得高高的,臉上一點血色都沒有,連嘴唇都是白的,眼睛大而無神。
她向鏡子裡呆望了許久,自己用手扒梳着頭發,偏是越急越梳不通。
她心裡十分着急,想着世鈞萬一要是在上海的話,也許馬上就要來了。
其實世鈞這兩天倒是剛巧在上海,不過他這次來是住在他舅舅家裡,他正是為着籌備着結婚的事,來請叔惠作伴郎,此外還有許多東西要買。
他找叔惠,是到楊樹浦的宿舍裡去的,并沒到叔惠家裡去,所以許家并不知道他來了。
霖生打電話去問,許太太就告訴他說沈先生不在上海。
霖生按照曼桢給他的住址,又找到曼桢家裡去,已經換了一家人家住在那裡了,門口還挂着招牌,開了一爿跳舞學校。
霖生去問看弄堂的,那